李德南 德南平時話并不多,聲音也不大,偶爾和我說起同時代人作品的好處卻如打開話匣子,一層層意象隱喻條分縷析,眼光之佳見地之深令人嘆服,卻又不是一味贊好,哪怕自己再欣賞的作者,如果過分炫技也同樣不以為然。他必深知,友直、友諒、友多聞才是批評家對作者真正的盡職盡責。德南碩士讀哲學,博士才轉到中文,可以直接閱讀英文學術著作,有很好的文史哲背景和學術準備,是當代青年批評家里各方面素養都很平均的,而且更難得的是勤勉過人。他一方面對當代文學閱讀量驚人,另一方面也堅持廣泛閱讀中外經典,比如昆德拉就曾對他產生過很深影響———但對昆德拉的新作他也同樣提出了自己的批評。不迷信,不跟風,不蒙昧良心,在堅持基本立場的同時一直在與時俱進; 同時自己也寫作,感性理性兼備,深諳創作規律又隨時跳出創作者之外,是非常稱職的同時代觀察者。因為也寫過小說,不斷有人問德南批評和創作更看重哪一端,他總會非常認真地回答:在現階段,我覺得自己批評可能做得更好。我會希望自己一直批評下去,把評論作為自己的終身興趣。
但真正好玩的是他博士畢業后選擇的職業卻是某研究院專業作家。他始終和自己的公開身份保持著某種疏離,在讀中文系博士時,堅持閱讀和寫作;成為專業作家后,卻又把評論作為最大的興趣之所在。也許也只有如此入乎其內又出乎其外,才能夠保持既客觀又主觀,既冷靜又熱情的平衡。但無論如何若即若離難以定義,他對文學本身的敏感、熱愛和不功利卻是毋庸置疑的。這就是一個文學從業者最重大的信、望、愛。沒有真正發自肺腑的熱愛,一切信仰和希望都將是高蹈虛妄的。
這次在順德見面,當是我們第四次見面。事不過三,這次見面自然又了解了更多的德南。因為是領獎———又是領獎———他和王威廉高興地祝賀了我; 但更多時候,我們仨在一起說的,都是和領獎無關的話。我們依然在熱烈討論最近看過的書,喜歡的作家,甚至在一場活動前夕盡情聊到了半夜三點多,和許多師弟師妹一起。其實那些天大家都疲累,卻都舍不得睡,德南那天喝了一點酒,顯見是薄醉了,好幾次起身待走,最后又喃喃地跌坐回座中。他對一個困乏的師妹解釋說:異地的朋友見一面是很難的,所以再多聊一會吧。
這么尋常的一句話,他也說得鄭重其事,仍然鄭重得讓人心生敬意。
我喜歡認真的人,也喜歡有趣的人。早就知道德南認真,這次見面又知道了一點他有趣的地方,比如說他養烏龜,一大一小。小的幾年前就仙逝,大的養了多年已成精,每天會不斷跟蹤他到書房臥室,還會用腳爪緊緊抓住主人鞋襪傳情達意。如果換個人喂就鬧情緒,四處尋自己的舊主。言而總之,在德南口中這只巴西龜完全不是我們想象中一只烏龜應有的假癡作呆做派。也只有偶爾提及龜,或者他襁褓中的幼童,德南才會短暫流露出歡喜驕傲神氣,但也依然是不過分不擾人的,說說逸聞趣事即可,收獲一兩句驚嘆即已滿足; 他的孩子非?蓯,大家都夸,他當然也高興,卻也從不多話,只是有時會把孩子實在可愛的照片私底下發給一兩個朋友看。因為他的羞澀自持,朋友們夸得太熱烈也覺唐突,但心里實在是覺得很好很好的,而且因為這好而全不自矜自伐,尤其讓人覺得在這慣于自嗨的小時代的難能可貴。
我很期待第五次和德南見面。了解這樣一個敏感而羞澀的朋友,好像是需要不斷地見面才能發現更多更有趣的地方,就像讀一本好書,多讀幾遍總有更多收獲。有些人即使認識了一輩子,也不見得讓人想要探究窮盡他的內心; 所以,當一個謙遜低調的聰明人仍然是有福的。希望德南一直保持這金子一樣貴重的真誠樸實敏銳。這會讓我偶爾想起來有這樣一個朋友,都忍不住要微笑,同時代有這樣較真的批評者和理想讀者,創作者也不至于太寂寞;而我想到他此時或者正在燈下讀書寫作,而那只癡心一片的烏龜或許正緊緊吊在他的拖鞋上,他的太太孩子又在不遠處酣睡,一切都恬靜,緩慢,長久,處處都仿佛和這個世界喧囂迅速的表象精神相背而馳,卻又實實在在地一天天在進步,連烏龜也培養出了緩慢深沉的情感來,又不免覺得人生再虛妄,也總有些可以把握期許的真實,也總有些認真的好人努力生活其中,并為之深深觸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