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磷火》具有強烈的精神向度、豐沛的想象與最為酷烈的戰場慘貌,構成了極強的審美沖擊力。
小說通過對一代英雄個人史、心靈史的呈現,表達了生命的渺小,精神的偉岸。懷著悲憫和反戰的情緒,塑造了從神壇走下來的英雄形象,把英雄打造為精神高尚、倫理正義的化身。
奧爾罕·帕慕克的長篇小說《我的名字叫紅》的第一句話是:“如今我已是一個死人,成了一具躺在井底的死尸!迸聊娇嗽陂_頭給小說設置了奇異的敘 事視角,接下來讀者必將和亡靈打交道,傾聽亡靈的訴說——這在閱讀感受上無疑是奇妙的,而小說意義的產生,自然也會與觀察者的觀察角度有關。帕慕克這部小 說,敘事視角的擇定是一種形式的確立,而形式從來都是有意味的,不僅僅是為了刺激讀者,更不是為了獵奇!段业拿纸屑t》在敘事上受人稱道,也便在情理之 中。
溫燕霞的《磷火》開頭這樣寫道:“一群色彩斑斕的蝴蝶扇動著翅膀,在這片綠得濃稠的樹林間翩飛,忽然,從苔痕累累的石頭上伸出兩根布滿銅綠色結 晶的手指,輕輕地捏住了那只美得妖異的金翅紅紋蝴蝶!薄皼]錯,捏住蝴蝶的正是我的手指,確切地說,是我的尸骨。自從1944年戰死在緬北這片密林中、成 為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后,70多年來,捉弄蝴蝶、看猴子嬉戲、觀毒蛇交尾、聽疾風中枝柯相撞的響動和雨珠敲打樹枝的沙沙聲是我僅有的樂趣!
這是一部戰爭題材的作品,強烈的精神向度、豐沛的想象——這浪漫主義作品的審美特征,與最為酷烈的戰場慘貌的寫實主義還原,構成極強的審美沖擊 力——這如同李白與杜甫的一次詩學牽手。溫燕霞有可能受到了帕慕克創作《我的名字叫紅》的啟發,她在這部作品的形式和內容之間找到了一個巧妙的結合點。作 品呈現出中國百姓之所以離開家園,遠赴海外浴血參戰的深層精神倫理動機:愛家必須愛國,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小說既體現了當初華人的愛國情操,也體現了作家 站在當下的反戰情緒。因而,溫燕霞在開頭寫了一個戰死他鄉的“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我們不得不承認,溫燕霞為《磷火》找到了一個恰切的敘事視角。
在小說的各種形式中,結構被認為是最容易傳達作品意義的一種形式!读谆稹饭适碌闹黧w由前4個章節平行構成,分別寫攝影師、女護士、獸醫、南陽 司機的人生際遇,寫他們如何從國內、國外的家中輾轉來到緬甸戰場,寫他們經歷了怎樣的戰事,最后如何犧牲。共同的參戰動機,讀者早已知悉的死亡結局,可以 說,沒有秘密。印度女作家洛伊曾對“偉大的故事“加以描述:“偉大故事的秘密就在于沒有秘密……你知道它的結局,然而當你聆聽時,你仿佛并不知道!薄读 火》4次重復“沒有秘密的秘密”,只為表現他們內心一致的精神倫理秩序。
戰爭能摧毀一切:搗毀政體、碾碎家庭、摧毀肉體,甚至包括摧殘人的精神……但溫燕霞卻在戰爭中尋找秩序,為大寫的“人”建立精神倫理秩序,顯示 了作家作為人類靈魂工作者的莊嚴。人類矛盾沖突的最高表現形式與暴力手段,就是戰爭。戰爭的走向涉及到每一個戰士的命運,抽象地關乎正義與邪惡的勝負—— 但一切并不以個人好惡為轉移。小說中最為極端的情境,除了地震、海嘯等天災,無疑也就是戰場——再也沒有比戰爭更為惡劣的人禍。戰爭題材的作品之所以吸引 讀者,在于它最大限度地表現了人在極端環境中的物理狀態、精神狀況、身心承受摧殘的極限。正因此,戰爭題材的小說極能反映人類的面貌,戰爭題材是極能考驗 作家才能的大題材。
溫燕霞是一個經受住了大題材考驗的作家!读谆稹穼懙氖侵袊h征軍在緬甸戰場的經歷。這場戰爭對于中國的命運,其意義自不必說,而書寫這段歷史 的紀念意義也不言自明。小說家處理這個題材,如果僅僅表現社會意義和歷史意義,使小說成為歷史教科書,顯然是不夠的!靶≌f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而 且也僅僅只能是“秘史”。小說的根本屬性永遠是虛構,表現的是心靈的真實。戰爭在溫燕霞的小說中是人物的極端生存困境,是一個巨大的困局——戰爭在小說藝 術中的功能就是這樣。溫燕霞認識到了戰爭在小說中的功能,知道戰爭在現實中的歷史意義,這才能使小說恰如其分地成為“民族的秘史”,成為活靈活現的“心靈 史”。
戰爭機器碾碎了無數人的幸福生活,激起的是人對正常世界秩序的心靈渴望。亡靈們回望自己早年的家庭生活,攝影師水中救人的人性閃光,女護士的愛 情升華為一種獻祭情懷,不同種族的戰士之間的友誼都是美好的回憶……而那些追逐著他們的極限恐懼、背叛、陷阱,以及女護士飲用尸水后本能的惡心、反胃…… 這些是戰爭留給他們的無邊夢魘。戰爭把敵人變成了魔鬼,也把自己變成了亡靈——這更能確立正義的價值,確立高尚靈魂的價值,確立精神倫理秩序的價值。戰爭 中的世界畸形、變態、慌亂、混亂不堪,等待每一個人的是死亡,毫無懸念的死亡。
緬甸戰場的遠征軍戰士,無疑是民族的英雄。在國家危亡關頭,他們在一場正義的戰爭中英勇獻身。然而,海明威卻說:“戰爭是一場災難,一個名副其 實的屠宰場!焙C魍䥇⒓舆^戰爭,深受其害,因而寫了《永別了,武器》,表達他的反戰情緒。海明威借主人公之口說:“每逢我聽到神圣、光榮、犧牲和徒勞這 一說法,總覺得局促不安。我觀察了好久,可沒看到什么神圣的事,而那些所謂光榮的事,并沒有什么光榮;而所謂犧牲,那就像芝加哥的屠場,只不過這里屠宰好 的肉不裝進罐頭,而是掩埋掉罷了!焙髞,美國總統肯尼迪說:“幾乎沒有哪個美國人比海明威對美國人民的感情和態度產生過更大的影響!
溫燕霞通過對一代英雄個人史、心靈史的呈現,表達了生命的渺小、精神的偉岸,投軍的熱情、戰爭的慘烈和亡靈盼歸國的70年漫長等待。作品高揚人 道主義精神,懷著悲憫和反戰情緒,塑造了從神壇走下來的,具有人的弱小的英雄形象,塑造了從“人”到“魂”的不滅愛國情懷,把英雄打造為精神高尚、倫理正 義的化身。作品中以浪漫主義方式處理的亡靈的歸鄉渴望,頗似浪漫主義愛國詩人屈原悼念和頌贊為國而死的將士的《國殤》以及振聾發聵的《九問》:“問天何 壽?問地何極?人生幾何?生何歡?老何懼?死何苦?情為何物?人世何苦?蒼生何辜?”
戰爭是人類的極端困局,是時不時上演的巨大悲劇。反對戰爭、熱愛和平是人類共同的夢想。在混亂的戰爭時期,更能看出人民與國家的關系,而一個和 平時期的國家,對沙場戰死將士的態度,也更能體現出精神倫理的秩序是否得到了大范圍的維護。溫燕霞歌頌英雄,反對戰爭,這也正是對精神倫理秩序的一次維 護,F實中的狀況和小說中一樣,我們欣喜地看到,遠征軍將士的遺骨已經分批從海外戰場接回祖國。英雄們的遺骨安葬在云南騰沖國殤墓園,接受全民公祭。
愿英雄安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