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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英年,名人藍公武之后,卻從不借父之名自詡知識分子。上世紀80年 代,因打賭開始翻譯,譯了一些書:《日瓦戈醫生》《濱河街公寓》(與人合譯)《阿列霞》《庫普林中短篇小說選》《回憶果戈理》《亞瑪街》《塞納河畔》《邪 惡勢力》(與人合譯)《捍衛記憶:利季婭作品選》(與人合譯)。上世紀90年代,俄國講學歸來,被友人攛掇開始寫隨筆,一發不可收拾,之后結集陸續出版了 《尋墓者說》《青山遮不住》《冷月葬詩魂》《被現實撞碎的生命之舟》《利季婭被開除出作協》《回眸莫斯科》《歷史的喘息》《苦味酒》《從蘇聯到俄羅斯》 (與人合著)《那么遠 那么近》。
在蘇俄文學熱早已不再時髦的今天,藍老重譯四十幾萬字的俄國名著《日瓦戈醫生》,只為給自己以及那個共同的時代一個交代。
借 用小說中的話:“當我寫作《日瓦戈醫生》時,我感到對同時代人欠著一筆巨債。寫這部小說正是我為了還債所作的努力。我想把過去記錄下來,通過這部小說,贊 頌那時的俄羅斯美好和敏感的東西。那些歲月已一去不復返,我們的父輩和祖先也已長眠地下。但在百花盛開的未來,我可以預見,他們的價值觀念一定會復蘇!
與日瓦戈隔著半個世紀的相遇
認 識藍英年先生許久,才從別處聽說,其父藍公武是民國知識界響當當的人物。民國初年,藍公武與張君勱、黃遠庸被稱為梁啟超門下中國三少年,曾得風氣之先遠赴 重洋留學,回國后成為最早一批反日斗士,也曾被毛澤東主席所敬重。英年先生為知識界所敬重,卻并非因其顯赫的出身。關于父親的事,他從來很少提及。他的聲 名遠播,是因筆耕不輟寫下的大量文化隨筆,還原了我們不曾知曉的蘇俄文壇真相;亦是因為,他作為當代最優秀的俄語文學翻譯家之一,率先翻譯了《日瓦戈醫 生》等經典文學作品,為這個時代的文化界輸送新鮮的血液。他被稱為“俄羅斯文學的點燈者”。
蘇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帕斯捷爾納克,在其小說《日瓦戈醫生》中借主人公日瓦戈醫生之筆,寫下過這樣的詩句:“我的時代將發生什么?我輕倚門框,捕捉遙遠音波的余響!
藍先生與他的老友們,并不只是那個輕倚門框的傾聽者,他們早已一腳邁進時代的門,有時喝喝啤酒,有時指點江山,更多時候,他們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參與到每一個時代的腳步中去。
最 初是在1958年,藍英年因為“中右”的身份,被下放到青島一個叫做李村鎮的地方勞動鍛煉。山坡上休息的時候,看到通訊員送來的《人民日報》,一整版都在 批判《日瓦戈醫生》,這是與日瓦戈的初次相逢。源自一種“不安分”的好奇心,他寫信給遠在美國的叔叔,索取這本書。當時叔叔在聯合國秘書處任譯員,應國內 政府部門需要,定期給國內寄送最新的科技書刊,由藍英年代收。于是這本1958年版的蘇聯禁書《日瓦戈醫生》漂洋過海,靜悄悄地落入了召喚者的手中。多年 后人們才知道,那是美國情報部門資助的第一個俄文版。當時全中國知道這本書的人并不多,藍英年擁有的,恐怕是當時全國僅有的一本。這本書在他手里安睡了許 多年,因為藏在馬列著作中才躲過了紅衛兵的火把。若不是后來的一次打賭,他與日瓦戈的關系,或許只是隱秘的書中朋友而已。
1983 年夏天,到人民文學出版社聊天,提到這本當時蘇聯國內的第一禁書,一位編輯打賭,根本不可能有俄文版。藍英年得意地說:我有俄文版,第二天便拿到了出版 社。時任人民文學出版社外文部主任的蔣璐當即拍板,指定藍英年翻譯。一場譯者與作者的私交開始了,藍英年與帕斯捷爾納克,隔著崇山峻嶺,通過一個叫日瓦戈 的小說人物,通過40萬字的俄國故事,開始了跨越時代的漫長對話。
翻譯之初,為了趕時間,找來精通俄語的老編輯張秉衡合譯。張譯前 半部,藍譯后半部。正當兩人挑燈夜戰時,反精神污染運動開始了。翻譯工作被擱置。很快,運動結束了,當時的外國文學出版社總編輯孫繩武帶著四季歌編輯來到 藍英年家,在墻上的日歷本上,勾畫了一個日期:必須在這一日前完稿。人民文學出版社要搶先出版。于是,藍家每日都有一名叫做張復生的編輯,騎自行車來上門 取稿。稿子取回,當天編校,如此循環作業。便有了國內第一個中文版的《日瓦戈醫生》,出版日期是1987年1月。
時光恍惚30載,這個夏天,我們在藍先生的書房里看到了燙金書名已經完全脫落的1958年俄文版,還有那個晚了近30年面世的中文首印版。后者版權頁上記載的首印數10萬冊。與如今新書首印1萬冊都算可觀的狀況相比,可見當時熱鬧程度,也折射了時代的閱讀變遷。
1987年以后的歲月,經歷了更多安靜的翻譯生活,穿插著熱鬧的文化隨筆寫作,與日瓦戈的緣分似乎未斷。他隱約覺得,缺少一個認真的了結。
翻譯就是查字典
在 英年先生家所在的崇文門外大街,面朝明城墻遺址的書房里,先生拿出各種厚厚的俄文詞典,對前來請教書稿問題的編輯說:“翻譯就是查字典!边@大約是 2014年的事情,距離第一版《日瓦戈醫生》的翻譯將近30年了。他們討論的仍然是這部書稿。哪處人名翻譯不統一,哪個地名翻譯要規范,哪些句子原本就如 此費解……
大約2010年起,早已退休在家,仍然稿約不斷的藍先生,堅持以每天兩三千字,甚至只有一兩千字的速度,開始重譯《日瓦 戈醫生》。這是因為,當年與人合譯,總覺前后文風不統一。況且大躍進的速度,難免疏漏。于是,3年時間,40多萬字,全部從頭來過。遠在杭州的江弱水教 授,一直偏愛此書,甚至通過英文版,發現舊譯本遺漏了重要的一句話:“人是為生活而生,不是為準備生活而生!甭犝f新譯本出版,輾轉問到編輯,知道這句話 已經加上,才算安心。此書后附詩歌部分,曾經有讀者來信指責,譯文太過學究氣。藍先生特意找來擅長詩歌翻譯的谷羽先生重譯詩歌部分。認真做事的人,或許都 難以容忍明知而不能去改的錯。
雖自謙“翻譯就是查字典”,譯者的較真是體現在方方面面的。編輯發現一些疑問,上門請教,兩人埋頭拿 著厚厚的俄文原版,和穿插著各色筆記的譯文打印稿,翻著幾本磚頭一樣的字典,一處處核實,往往一下午只能改定幾處。這是一部詩人寫的小說,帶著當時未來派 詩人的手法,據說俄國人看俄文版也不是很容易讀懂。藍老翻譯時,首先要尊重原文,并不肯為了所謂中文的流暢改變作者風格,不是十分有把握處,寧可直譯原文 句式,多意的詞語,反復推敲,對照上下文,確定最合適的譯法。幾十年來,所有翻譯工作者的工作,都是這樣瑣碎而寂寞的。
這幾年,藍老的寂寞耕耘,換來了出版的熱鬧成果。與人合譯的《捍衛記憶》獲得深圳讀書月十大好書,隨筆集《那么遠 那么近》入選《中華讀書報》年度十大好書!稙I河街公寓》再版,新書《那些人 那些事》也已上市。手頭還有更多的翻譯任務,因為眼疾而擱置。
上 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藍先生曾兩次應約到蘇聯講學。那時正值蘇聯大解體,他訂閱了七八份報紙,天天關注時局,對蘇聯形勢的了解,甚至超過了許多蘇聯 人,朋友們開玩笑,說他完全可以給蘇聯大學生做形勢報告。時間久了,竟覺得無趣,他想探究一個民族政治文化中的深層問題,于是開始泡圖書館。那時他每天上 午上課,中午吃個面包就直奔圖書館。圖書管理員都是女士,每個人值班的時候,藍先生常常買鮮花相送,于是可以隨意進入書庫,甚至周末也可以縮在圖書館里。 在這些一手的資料中,他漸漸讀到了許多與傳統文學史截然不同的內容。作家作品的命運,背后的政治力量浮沉,這些過去從不曾聽說的真實,令人害怕,也給了他 探究和思考祖國命運的力量。對于那些過去曾被誤解或被歷史掩埋的真相,他如饑似渴。高爾基因何出國?法捷耶夫為何舉槍自殺?帕斯捷爾納克為何拒絕接受諾貝 爾文學獎?一系列疑惑開始有了答案。藍英年開始有意識地大量記筆記,搜集多方面材料,反思蘇聯時期的文學史。這些史實資料都是“干貨”,成為他后來各種立 論的強力支撐。
回國后,跟英語翻譯家董樂山聊天,說起在蘇聯的心得,說起普希金、萊蒙托夫、法捷耶夫、馬雅科夫不為人知的一面,說 起《靜靜的頓河》《未被開墾的處女地》背后的故事,董先生告訴藍英年:你說的,正是我最想知道的,可跟當下人們對蘇聯文學的理解那么不同。他鼓勵藍英年一 定要寫下來,說:你寫一篇,馬上給你送去《讀書》雜志發表。跟《人民日報》的編輯舒展喝啤酒,談起同樣的話題,舒展說:你要是不寫就是你懶!
于 是有了一萬字的長文《冷月葬詩魂》,董樂山立即交給了當時在《讀書》雜志做編輯的揚之水,編輯上午看稿,下午就打來電話,小做刪改,立即發表。許多年后, 藍英年還感慨:這一發表便不得安寧了。接下來的幾年里,給《讀書》《博覽群書》《隨筆》《收獲》4家國內最有影響力的讀書類雜志同時開專欄,文章少則幾千 字,動輒上萬字。幾年下來,結集出版了七八本集子。上世紀50年代他開始翻譯內部資料,幾十年翻譯了那么多書沒出名,這一下子的熱鬧實在讓人吃不消;叵 那些年的轟動,是那些“離經叛道”的文章恰逢其時,趕上了上世紀90年代文化界的反思熱。在此之前,國內對蘇俄文學的認識很有限,只是跟風,哪一部作品在 蘇聯獲獎了,特別是斯大林獎,我們就會翻譯過來,其他作品無法進入我們的視野。藍英年基于一手資料對蘇俄文學的梳理,打開了人們的視野。王蒙說:“通過你 的文章,我才真正了解了《未被開墾的處女地》!秉S宗江說:“老弟你的書太好了,原來我們糊涂了這么久……”
藍老的“文藝生活”——也算肖像
前不久一個清爽的夏日午后,藍先生和老伴早早地坐上了門前的公交車,去往繁華熱鬧的南鑼鼓巷,出席他30年后重譯的新版《日瓦戈醫生》新書朗讀會。編輯問要不要接送,藍老說,公交車很方便。
下 午2時,在一家小劇場的咖啡廳,朗讀會開始。到場的有中年詩人歐陽江河、青年作家任曉雯,更多的是各個年齡段的文學愛好者。年輕小伙兒抱著一摞藍英年的書 請他簽名;幾位姑娘懷抱鮮花飄然而至;一位小學生讀者和母親上臺朗讀了小說選段。全場3個小時,多數時候,82歲的藍老端坐在眾人目光中,不見倦意。上臺 交流的時刻,他起身,像一棵高高的白樺樹,依然挺拔剛健。燈光灑下來,藍老與日瓦戈醫生隔著時代、語言和地域相遇。轉眼快半個世紀了,談起那些風中的往 事,在場者,有人感同身受,有人似懂非懂,有人若有所思。這場景,如同老友資中筠那年鋼琴演奏會的題目:冬天與春天的對話。
下午6時,經過幾輪讀者提問和簽名以后,藍先生被簇擁著走出熱鬧的劇場,穿過長長的胡同,拒絕了眾人打車相送的熱情,坐上了返程的公交車。
這 樣的面對面,只是插曲。大多數時光,在藍老崇文門外大街的書房里,都是安靜的讀書生活。幾個房間里都是書。外國文學、古典文學、各種朋友贈書、簽名本,比 如錢鐘書、張中行、流沙河。更多是他四處搜集來的俄文原版著作。他那些犀利到讓人無可辯駁的文章,都得自這些泛黃的書頁。藍老仍然每天下樓取報紙,關心國 事。每天對著電腦收發文件也是功課,當然多是與讀書相關。你發過去的郵件,甚至可以秒回。臺式機壞了,換了筆記本電腦。手邊放著老花鏡、放大鏡,幾個指頭 在鍵盤上飛舞。藍老調侃自己電腦水平還行,遠在某老友的“一指禪”之上。
偶爾朋友來訪,開門迎接的是他爽朗的笑。臨別,他總是送到 電梯口,電梯關閉那一刻,留在記憶里的,是他高高的身板。夫人羅女士總會給來客泡上一杯茉莉花茶。藍老坐在藍布沙發里,明城墻公園那邊過來的陽光,經過陽 臺上不知名的花草,剛好側映出藍老的輪廓。你聽他談天說地,常常驚訝這人的記憶力:記得在中國人民大學讀書時,運動會跳高全校第二,吳玉章校長親自頒發獎 章。當時吳校長是國家3級干部,毛主席是2級,藍老至今只是19級,最小的級別是24級。
雖然藍老很少談及父親的影響,胸懷天下的 視野與氣度,仍可見家族的遺傳。他的閱讀與談話,多與大的時代格局有關。他似乎對歷史、軍事、政治充滿本能的興趣,對文化乃至文學背后的權力角逐和形勢變 遷有著超人的敏銳。以致在蘇聯講學的日子,也是從政治形勢入手進入文學的。這是沉浸在文本里的批評家們看不到的世界,也是藍老隨筆文章的過人之處。
這 一天,又被幾個圍坐的年輕人問及父親的影響,他脫口而出:“父親最大的影響是對日本法西斯的仇恨!边@才談及父親:上世紀初留學東京大學,與后來成為日本 首相的犬養毅同班。留學歸來,上世紀30年代在中國大學教書,宣揚抗日思想,曾經被日本人逮捕。父親不讓英年受奴化教育,所以藍英年的童年是在圓明園的一 片蟬聲中度過的。后來到晉察冀邊區聯合中學讀書,愛上了古典文學。到中國人民大學學俄語,以致越走越遠,卻是時代的捉弄。
藍老說: “我一向回避談先父,更不用說寫他了。這并非他有什么污點,影響我的前程。我離休多年,已無前程可言。他對我也無負面影響,相反,我還沾了他不少光呢。 1957年9月12日,董必武在先父公祭大會上代表中共中央追認他為共產黨員時,批判我的會剛開完不久,正是劃右派的關鍵時刻。我未被劃為右派是先父在冥 冥中保護了我。而我之所以避免談他,是因為我厭惡‘官本位’,不愿人知道我是‘官’的兒子!
藍老愛喝啤酒,也是命運的饋贈。 1957年下放青島勞動鍛煉,愛上了這一口。資中筠、朱正、王得后、邵燕祥是常掛在嘴邊的酒友兼文友,如今又有年輕的編輯加入。老友們個個老當益壯,雖然 酒量下降,思想依然活躍,著述不斷。前些陣子,一家可以喝到純正黑啤酒的餐廳倒閉了,仍不能阻擋相約飲酒清談的興致。如今,新版譯著上市,藍老要掏腰包, 至少買三五十本,簽名贈老友。他說:“吹牛許久了,書終于印出來,該送的一個也不能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