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廷芳：總想從筆尖下發現點什么(劉慧儒)

　　葉廷芳，生于1936年，浙江衢州人，翻譯家，作家，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德語文學研究會會長。

　　冷熱兼善的“稀有物種”

　　散文有作家散文與學者散文之分。一般而言，前者多以我觀物，以個人視角切入，繪形摹狀，敘述見聞經歷，筆下外物與內心感受之間不管契合還是緊張，總會有一種互動或互相滲透；后者則多以理觀物，寫作主體往往消隱于學理邏輯之后，或辨偽解惑，探隱索微；或考源正本，推究義旨，縱筆所之，洞見在焉。作家散文訴諸情感，感染力較強，故“熱”；學者散文偏重理性，較有距離感，故“冷”。二者雖非冰炭兩途，但在社會分工和專業劃分日細的今天，“冷”“熱”共冶、兼善兩者的，越來越稀有而彌足珍貴，葉廷芳就屬于這一類“稀有物種”。

　　葉廷芳先生是德語文學研究界宿耆，對德國古典美學和文學理論有著極深的造詣，尤其在德語現代主義文學的譯介和闡釋研究方面，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國內無出其右。如果說，德語文學研究是他的“正業”，那么，散文創作便是他的愛好。所謂愛好，往往情所更鐘，葉廷芳就把自己的散文隨筆稱作“興趣產物”。雖是副產品，但產量頗豐。幾十年來，葉廷芳據于學，依于思，游于藝，憑著深厚的學養和廣泛的興趣，從《美的流動》、《遍尋繆斯》、《揚子—萊茵》、《不圓的珍珠》、《信步閑庭》、《建筑門外談》、《美學操練》一路寫來，為讀者展開了一幅幅美感和學理并茂的散文畫卷。最近，廣州花城出版社刊行了他的又一部力作《跳動的音符》。

　　融會貫通的跨界者

　　這本散文集由近年散見于報刊的隨筆輯成，按內容題材分為五個部分：《文學星際》、《大家風范》、《自然膜拜》、《石頭史詩》和《藝苑漫步》�！段膶W星際》是作者對歐洲文學的思考和心得，從古希臘濫觴期始，經德國大詩人歌德、席勒、海涅，再到二十世紀現代主義經典作家里爾克、卡夫卡、加繆等人，古今輝映，群星燦然。作者以開闊的精神視野和理智的穿透力，高屋建瓴，梳理了悠長的西方文學史中一些關鍵點上的文學作品和事件，舉重若輕，娓娓地道出西方文學的獨特性和精華所在�！洞蠹绎L范》輯入了作者與幾位學者、藝術家如錢鍾書、楊絳、何其芳、馮至、朱光潛、楊憲益、吳冠中等人交往的點滴回憶。筆下溫馨的細節再現了這些大家師友的風范，讓讀者在艷羨作者際遇的同時，近距離地感受到這些文化巨人無一例外對學術、對藝術近乎癡迷的執著�！蹲匀荒ぐ荨返钠�章主要寫作者家鄉浙西衢州的山山水水和山水之間的生活場景，有喜，有悲，悲喜之外，又有一種濃郁得化解不開的鄉愁……最令人動容的是作者對母親的追憶。這位平凡的窮鄉女子，生逢戰亂年頭，竭盡全力守護著自己那個風雨飄搖的家。危難中，她那瘦弱的軀體爆發出了驚人的勇氣和力量，她對病弱的家人、對年幼的孩子的關愛與無私奉獻達到了近乎入圣的境界�！妒�頭史詩》和《藝苑漫步》分別是談建筑和藝術的。作者涉足的藝術領域包括建筑、繪畫、雕刻、戲劇、音樂，雖非科班出身，但他在所有這些領域的知識和見解，每每讓業內人士嘆服。他的藝術敏感使他能見微知著，在平淡中發現真趣，而他的思想深度又使他不受俗見干擾，寥寥數語便能切中要害。比如《廢墟之美》一文，在一般人不甚留意、甚至聽任毀壞的殘垣斷壁中，挖掘出了深厚的歷史感和美學意義，并加以學理論證，以喚起人們對廢墟的保護意識(值得一提的是，當年不少文化干部和園林專家曾主張原樣修復圓明園，是葉廷芳力排眾議，一口氣寫了二十多篇文章，大聲疾呼，引起許多有識之士的共鳴，才阻止了一場足可成為曠世奇觀的大型假古董荒誕劇)。

　　有人把葉廷芳稱為“越界者”，縱覽《跳動的音符》全書，其特點就是“跨越”。對葉廷芳來說，學科之間本無界限和藩籬。他的淵博，他的洞察力，他的治學格局使他超越了專門家自甘畫地為牢的小圈圈，從東方跨到西方，從自然跨到歷史，從古代跨到現代乃至后現代，從文學跨到哲學，從藝術跨到科學，從翻譯跨到創作……跨度雖大，卻不是蜻蜓點水，淺試輒止，所到之處，無不留下一個個實實在在的腳印。葉廷芳的“跨越”有其堅實的學術根基作支撐，更有其邏輯思辨為依憑，最重要的，想必還是以其篤定的學理信念為指歸，象殊而理一，有如月映萬川�！翱缭健笔潜硐�，究其本質，乃是“通”�！巴ā笔恰巴ú拧钡摹巴ā�，也是“融會貫通”的“通”。錢鍾書曾說：“東海西海，名理本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痹谌~廷芳身上，這一點表現得尤其明顯。他有亦土亦洋的雙重背景：家庭背景是浙西山村的土，《跳動的音符》中就講到祖居“開門見山”；學術背景卻是十足的現代主義的洋。但“土”的質樸與“洋”的奇詭并不排斥或捍格，而更多是互補交融。就學術生涯而言，葉廷芳可歸為北學，他下過銖積寸累的笨功夫，有深厚的樸學底子，但身為南人，他的文字里總洋溢著一股飄逸的靈氣。

　　返璞歸真的啟蒙者

　　“跨越”，往往是以一定的思想高度為前提的。著眼點高，視域自然廣闊；打通學科間人為的隔閡，意旨自然悠遠。從思想內容看，《跳動的音符》的“跨越”最終落腳到了“遠”上，從語言層面來看，則庶幾可用一個“近”字加以概括。這“近”是有話直說，不繞彎子，思至筆隨，有如跟讀者交友談心，沒有距離感。另外，全書用詞淺近，文字如行云流水，行止于所當行止，不事雕琢。這種看似不經意的直白的寫法，實則是進入了更高的返樸歸真的境界。在這里，艱深繁復的美學和藝術問題，一下子變得簡單易懂且趣味橫生。

　　《跳動的音符》也流露出一種很強的使命意識，這源自作者“啟蒙的激情”。葉廷芳繼承了“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傳統。在他的美學和人文思考中，總可以看到現實的切入點和生活鮮活的印記，也可以隱約感知他的老校長蔡元培當年倡導“以美育代宗教”的一片苦心。就這個意義而言，《跳動的音符》回響著當下生活的韻律，邀請每一位愿意聆聽的讀者，合著它的節奏去觀察、去領略、去思考、去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