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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并不在別處》,應奇著,浙江大學出版社出版,40.00元 |
《生活并不在別處》這個題目聽起來就有點奇怪,印在封面更其詭異,按當下習慣可以讀作“別處并不在生活!蔽蚁,貝克萊主教或許會喜歡這樣的說法,昆德拉的《生活在別處》則無法翻成這樣的隱喻。
書 中的內容可謂豐富,但概括起來,就是寫書事與人事,因書事而發生的人事,各種人物的往來及作者與他們的往來。應奇購書的興趣大于藏書,藏書的興趣大于讀 書,讀書的興趣小于讀人。所以,人是這本集子的主角。這一點是此書與其《北美訪書記》略備的一點差異,盡管書事在這個集子里也流連。
這書的文體不拘一格,有講演的記錄,有叢書序和譯序,也有林林總總的段子,有些妙不可言,恰如北京冬夜的麻辣燙,一吃上癮。但凡一談思想,莫測高深的語錄一過,筆鋒就轉向他人,而一談人,文字頓時就興高采烈起來。
應奇為其師范明生先生八十壽辰而寫的回憶,與其它幾篇寫其私淑師的文章一樣,有赤子之心。在回憶中他不斷重咂老師器重他的余味,也不避諱當年對老師的小不滿,敲開了老師寓所大門之后卻奮不顧身地逃離。應奇原來還是很尊師重道的。
應 奇的文字其來無由,其去無向。讀他的文字,你只得跟著走,走到哪里算哪里,入深山則登高,入大海則脫衣。就如與他聊天一樣,你如稍一被動,就得墮入他那神 出鬼沒的思路里面,稍一走神,他就會強行將你拉入無常的軌跡。你即便是極強的談天控,也要嘆無奈,他會用他那同樣來無影去無蹤的笑聲,有力的肢體動作,將 你捉回他的語言場。
雖是旁征博引,應奇的描述重在他自己的觀察、感受和重構,至于事情實際發生的細節,因仗有極強的記憶力,他并不 費心考證。這樣,別人的生活在他的筆下,也成了此處生活的一個場面。他又觀察仔細,感覺敏銳;若干篇章中,他描寫自己與他人的情感變化,刻畫他人的行為和 言語,有時細膩至極,真摯動人。對人的言語和心理別有一番深入的理解,這一點在我看來,確實是很難的。我先前只從字面意義來理解他人心思,因此常常會錯 意。后來漸漸地意識到這一點,但也就聽之任之。
這個集子的多數文章應奇自稱為段子,既寫故事,亦就此而臧否人物。段子的意思大概就 是生活的片斷。這些片斷都與讀書、思想和學術有關,簡稱學術段子。一些人謹慎地生活,是為了不讓人有所評價;一些人張揚地生活,但也不讓人評價;還有一些 人張揚地生活,并不顧及人們如何評價。然而,作為政治動物,人總是要品評他人。不過,品評要寫成文字,就既需要勇氣亦需要技巧。否則,雖然不至于有危險, 但會得罪人或遭人反擊。不過,就如應奇的好游野泳一樣,他具備了這兩方面的素質。一個廣闊至青山遠處隱隱的水庫,風吹波涌,岸邊立著“水深危險,禁止游 泳”的標牌。應奇小心入水,一至深水處,他反而會伸展自如,在波浪間輕盈來去。他人或也入水,但小游則歸,或因體力不支,或懼水深不可測。應奇真正如魚得 水,在浩浩水面上,可以游上一個小時。人們不可想象,在岸上他如企鵝一樣蹣跚的身體,在水中也會像企鵝一般自如。浙江俗話說得好,他是有水性的。他的段子 就如他的野泳一樣,也是知人性的,但除此而外,還需要膽量。寫人物的段子,與在水庫中游野泳一樣,是應奇好做的兩件事情。我想,他在其中享受了無限的樂 趣。
應奇的博聞強記,除了人物,就在書上。應奇喜在書店勾留,好藏書,這些書的名稱、內容和來龍去脈,乃至書與書的作者之間的關 系,都講得清楚,這是很了不得的。讀他的訪書記,他說到的許多書,是我未讀過的,還有若干甚至沒有聽說過。這就不僅要有好記性,還要有大興趣。這兩樣東西 剛好應奇都有,而且他也頗以此自詡。這樣,他寫出來的文字就很有些看頭了。
孫永平,我在北大的一位朋友,也以好讀書而博聞強記出 名。有十多年的時間,老孫每周若干天,必到當年的北京圖書館現稱國家圖書館的外文新書閱覽室去讀書。因此,大凡哲學英法德語的新書,他都寓目。人問起來, 內容人名關系都講得清楚,要命的是,理論源流他也說得分明。西方哲學專業碩博士生要答辯,把他請來,文獻引證的事就有了底。同事同學也很樂意到他那里去找 文獻的捷徑。北大哲學開門初期也有這樣一個浙東人,讀書破萬卷而過目不忘,就是研究中國哲學的陳漢章。與陳漢章、應奇不同,前幾年,老孫聲稱不讀中文書。 現在他用了微信,想必也讀些中文的微文。
其實,應奇是很適合做學術史和觀念史的,他對于中國當代學術界,主要是在文史哲范圍內的人 物與思想狀況的了解,也說明了這一點。不過,他志在于段子,段子里他別具只眼,寫出中國當代學術界人物的另一種風貌,學術叢林的另一種狀況,而他自己就勢 筑了一個巢,生活在此處。
這里的風景,有時也很別致。應奇喜歡了解所屬意的學者的逸事,如他之購買MaryWarnock的回憶 錄,主要是為了書中有斯特勞遜的三張照片(226頁)。人之鐘愛這些事情,就如擺弄古董一樣,在于鑒賞、眼力和趣味,學術的趣味。當然,表現自己智商的因 素也是有的。
讀應奇的段子常聯想起鮚埼亭,一個怪地名。鮚是寄居在瓦螺里的小蟹,制成醬,便是很鮮美的食物。鮚埼亭是奉化的古稱, 后世因全祖望的《鮚埼亭集》聞名,應奇幾次提及全祖望,還藏有此書。他的后人全增嘏主編了復旦的《西方哲學史》。我的聯想一是由“奇”而至“鮚埼”,應奇 的文章才氣逼人,不拘小節,也屬奇崛;二是以為,他的文章又如浙江俗話所說,味道蠻鮮。離奉化不遠的諸暨,是應奇的故鄉。那個地方出三種東西,一是美女, 如西施,二是才子,如應奇,三是白酒,如同山燒。這三樣物事的特色在應奇的文章中都有體現。不過,如應奇自稱,他本性是很羞澀的,所以,前一件以很羞澀的 方式表達,后兩件則以他自己的方式噴涌出來,奇而清狂。他集反諷、隱喻、調侃于一文,就如其人行事一樣,突如其來,倏忽而去。
文章 可以有各種寫法,并沒有一定之規,散文更是如此。中國原是文章大國,所以古代曾經有許許多多的文體,現代人許多連公文都寫不正式,古人文體就不在話上了。 我想,雖然文章怎么寫都可以的,但是,小學生的作文,大學生的論文,官方文書,還是有一定之規的,斷殘文句、錯別字更是不可以的,要批評和改正。應奇的這 些文章當然不在此例,所以奇雖則奇,卻是怎么寫都可以的。他有時著意要把清楚的意思用含糊的句子表達出來,春秋筆法也未可知,無論如何,他還是有講究的。
應奇把書送我時,多次囑我寫個書評。我當時有點虛與委蛇,確實因為難寫。應奇則很昂揚地認為,我是一定會寫的。十二月在上海會議上見到,我主動對應奇說,你 的書評我今年一定寫完,今年把一切文債了了,明年就不接活了。應奇相當矜持地說,你如果不講,我不會追問,我還是很有范的。這樣的姿態就加重了我要寫好書 評的責任感。在此之前,我對向晨說過,應奇又敏感又張狂。向晨覺得實在中肯。我把這事轉告應奇,應奇自覺也不錯。我本想用這個評語來做題目,但現在卻以為 當下這個題目更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