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波先生擅長于寫童話和詩。在那兩個領域,他是安坐高位的王者。但這一回,他以《婷婷的樹》(江蘇鳳凰少年兒童出版社,2015年6月)告訴世 人,寫小說他一樣是高手、強人。我是早看出他的這一能耐的,幾回想對他說:“您為何不寫寫小說?”我是從他在童話中顯示出來的超凡脫俗的敘事能力看到這一 點的。不是所有寫童話、寫詩的作家都可轉寫小說的。因為他們的童話太“童話”,詩也太“詩”,只有一番空靈、情緒和情趣,而無實實在在的生活經驗支撐,缺 少一些“事”——事情、事體。還有,金波先生的童話和詩都有結構上的起起落落,有動蕩和搖擺,甚至還有峰回路轉、柳暗花明的跌宕。而這一切,是小說——特 別是一部長篇小說所需要的?础舵面玫臉洹分楣澃才,你就能看到這一切對小說是多么重要,而這一切,在金波先生的童話甚至是他的詩里,都早已有之。猶如 蓋房,房可有各種風格和模樣,但建筑的結構原理卻是一樣的。
最重要的是,金波先生有豐厚的生活記憶。他這一輩子實在是太豐盈了。他看到的、聽到的,大概不是幾本、十幾本小說就可以說完的。童話和詩可以滿 足他對美的向往、對情感的抒發、對一些形而上問題的思考,可以讓他的一部分經驗得以順暢地轉化為文字。但有一些非常寶貴的——甚至價值連城的“材料”,我 以為不是都能由童話和詩得以呈現的,比如他豐富多彩的童年,比如他風云變幻的身世。在我的印象中,生活中的金波先生是一個既喜抒情又喜敘事的人。而與他聊 天,大多聊的是事,只是在一些特定場合才能看到他抒情。也就是說,他只是心思盡在童話和詩上,暫不想碰小說而已,一旦哪天他動了碰一碰小說的念頭,就一定 和他寫童話和詩一樣得心應手,因為那一切都是早就預備好了的。
這么一說,你看到長篇小說《婷婷的樹》寫得如此地道,如此“小說”,也就用不著過于驚訝了。但我還是驚訝了——驚訝的不是金波先生寫小說,驚訝 的是金波先生寫小說的理路和方式。一部長篇,他竟然只用八條蠶、一棵桑樹來支撐?删瓦@八條蠶、一棵桑樹,卻寫得風生水起、人心糾結,甚至產生強烈的心靈 沖擊。人世滄桑,當小說寫到二十年過去,孩子都成大人而且都已離去,只剩下一棵桑樹伴隨老人時,你居然無法不讓自己動容!舵面玫臉洹繁浦疫@個只會寫小 說而且寫了幾十年小說的人,開始重新思考小說的理念和藝術。我在想一個叫“輕與重”的藝術辯證法。小說,甚至是寫長篇小說,看來不一定非選擇重大事件不 可,一些看似很輕的事情——連事件都談不上,倒有可能深藏大義。那泰山一般重的,反而有可能沒有什么可挖掘的,也就是一個蒼白的重而已。當然,我們也可以 將這些事情看成是重。那八條蠶,在善良的婷婷眼里就是重,無法承受的重。她會為之傷心,甚至為之哭泣。這里,金波先生又讓我們思考一個問題:在孩子眼里何 為輕何為重。書中的靳爺爺,就是金爺爺,這八成是沒有錯的。金波先生回到了孩子的立場。這個“回到”,大概就是一個人能夠成為真正的兒童文學作家的秘訣。 一個人長大了,他的世界日益寬廣,關注的事情和問題也在日益增大和加重,階級、政權、黨派、戰爭、經濟危機……這一切概念紛紛涌入他的思維,漸漸地,他也 就會忘記他童年的重。而當他開始寫他認為的兒童文學時,往往將他當下的重當作了孩子的重。我一直的觀點:兒童文學也是文學,與文學的一般原理和標準并無不 同。如果一定要說兒童文學有什么特別之處,這一點倒是可以成為區別于一般文學的地方:兒童文學有它自己的重,而這個重卻可能在一般人看來是輕。金波先生體 察童心,何輕何重,了然在胸。八條蠶、一棵桑樹輕嗎?不輕,它們含著的是關于善、生命的話題,加之那些各有品性的人物的參與,使一切都變得重了起來,我們 甚至看到了人性在重壓之下的變形與光芒。仗著對輕重辯證法的透徹理解,金波先生坦然而自由地操作他的題材,讓我們領略了“勺水興波”這一生動而不可思議的 情景。
《婷婷的樹》通篇沒有一個深奧的詞,也沒有一個曲折環繞的句子,淺淺地說,輕輕地說,干干凈凈地說,卻將作者想說的都圓滿地說出來了。而被說出 的這個世界,卻是一個具有深度的世界!叭耸菚邉拥臉,樹是不走動的人”,這句話里沒有一個深詞,誰都聽得懂,哪怕是幼兒園的孩子也都能毫不費勁地聽 懂?墒沁@句話的含義卻豐富到無邊。它包含的哲理和詩意,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說盡的。說《婷婷的樹》用了那么多的文字,其實就是在說這一句話,大概也不為 錯?磥,這個世界上有些奧義,不是非得要用大詞和深詞不可的。金波先生的這部長篇小說,在輕松地向我們演示一個用淺語呈現世界的完美過程。兒童文學作家 可以從他的這種平和的敘述中體會兒童文學是怎樣進行語言修辭的。他用一本《婷婷的樹》向我們解讀了另一個藝術辯證法——“深與淺”的藝術辯證法。
中國古典小說與西洋小說相比,一大文體特征是詩對小說的介入?上У氖,這一特征由于我們的文化自卑心理而導致消失。我們想一想:一部《紅樓 夢》若沒有那些詩詞穿插其中,將會如何?還會有這座文學的高山嗎?那些詩詞,不僅使小說更加出神入化,還在整個的小說敘事中起到了穿針引線、起承轉合等各 種作用。讀到《婷婷的樹》,使我想到了這一中國傳統的小說藝術,雖說《婷婷的樹》將詩引入小說的用法與古典小說不盡相同,但由詩與小說共同完成一部作品的 敘事,卻是同樣的路數,而這個路數已經久違了。在兒童文學這里更是一種稀罕的絕配。這些鑲嵌在章與章之間的詩,與小說的故事之間的關系,若即若離,但其效 能卻妙不可言。它讓小說籠上了詩的輕紗般的云霧。若那一章章文字是一座座山巒,這飄來飄去的云霧,使山巒變得更加迷人了。云霧中的山和沒有云霧的裸山,就 審美而言,是不可同日而語的。詩還起到了點化小說題旨的作用。盡管我們并不能確定地說出,它們在何處點化了題旨,但就是分明感覺到了點化。另外,這一鑲 嵌,還帶來了閱讀節奏的變化?匆徽鹿适,再讀一首詩,猶如在劇場看戲,一幕過去,響起幕間音樂,那感覺真的很不錯。說到底,金波先生骨子里還是一個詩 人。他以《婷婷的樹》為中國的兒童文學帶來了另一種品質的小說。
金波先生的這一生是令人羨慕的。他寫到今日,我們還是不斷地看到他文字背后無休止的成長。這一點我們大概只能仰望了。
金波先生為我們筑起一座美瓦情磚、畫梁詩階的文字屋。我很喜歡《婷婷的樹》中另一個人物:坐坐。就學著他的口吻說一句:“請到金波先生的文字屋坐坐!痹賹θ袊暮⒆诱f一句:“請到金波爺爺的文字屋坐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