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牙》(英) 伊恩·麥克尤恩著 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英國作家伊恩·麥克尤恩的創作生涯,就如其新作《甜牙》(2012)一樣,充滿奇特的“反轉”。如果說《贖罪》讓他從人人側目的“恐怖伊恩”,搖身變作嚴肅矜持的“國民作家”,那么,如今的麥克尤恩,則大有吸引鮮花和雞蛋紛至沓來的“爭議磁石”的氣象。
《甜牙》甫一出版,就引來吐槽一片。其意大致是說,故事的各種反轉與鋪墊都十分精妙,但它們跟整本小說的結局或者主旨沒什么關系。而那些毫無必要的冗筆,講得很破的間諜和落入俗套的愛情,還有作為“書中書”插敘的短篇小說,除了作者刻意炫技之外,似乎就沒啥實際的意義了。于是,《甜牙》給人的印象就是,這是一本“寫得很有意思但又好像沒有太大意義”的小說。
其實所謂“意義”,你得看從什么角度來定義。政治、道德、社會、人生,都叫意義。那么,《甜牙》有沒有意義呢?我覺得大大的有,至少,《甜牙》就是一本反戰的、道德崇高的、批判社會的、講述各種人生道理的小說。但這些“意義”,為什么在整本小說中顯得如此虛無縹緲,甚至,都有點兒被麥克尤恩時不時摻入的戲謔成分,給消弭掉了呢?
原因就在于,作為一本“意義”復合型小說,《甜牙》所要做的,恰恰就是要整飭這些意義。并不是否定它們,而是重新擺正它們的位置,至少,在麥克尤恩的小說藝術中,“意義”是要讓位給情節,或者說各類“閑筆”的。他在小說中寫了這樣一個橋段,女主人公塞麗娜和情人托尼一起讀書,“托尼曾經責備過我,因為我將一本書翻開,面朝下扔在一邊。這樣會弄壞書脊的,會讓書在某一頁開裂,對于作者的意圖展示,對于另一位讀者的判斷,都會構成一種紊亂的、教人分心的干擾。于是他送我一枚書簽……”不過,比起開裂的書脊,這枚情人贈送的書簽更讓塞麗娜心塞,因為它是情人與太太一起度假時買來的。
這簡直就是一段關于現代文學的文學評論,F代文學中,一個細節有時像傳統文學中用過即丟的情節一樣,沒有任何意義,好比上文那教人分心的斷裂書脊;但有時候一個細節則會通往另一個甚至多個細節,挖掘出更多意義,就像那枚書簽,F代小說的寫作與閱讀,就是一個讀者如何甄別這些細節,從而主動地與作者一道完成小說創作的過程,而非傳統小說讀者那樣被動地接受一個既定的、作為成品的文本。
回到《甜牙》,我們不妨舉個例子。麥克尤恩為什么拉了長長一張通俗愛情小說和嚴肅小說的清單,還讓書中人物議論得頭頭是道?就是為了讓喜歡讀通俗愛情小說的塞麗娜去讀喬治·奧威爾,為了讓她感受自己一躍升格為奧威爾“知心好友”的洋洋自得,為了讓她本來輕松八卦的專欄文章,頓時變得高大上起來,并且最終,為了讓這篇文章被不滿的主編不由分說一口氣斃掉。
讀點奧威爾就使命感爆棚,就自以為能躊躇滿志指點江山,麥克尤恩借此突出了塞麗娜的個性:既淺薄,又真誠,既愚蠢,又善良。麥克尤恩通過這個不諳世故的人物,狠狠諷刺了一把這個太諳世故的世界(包括塞麗娜服務的當局,以及當局的對立面)。塞麗娜不堪的童年也好,悲慘的男人運也罷,這些看似冗贅的閑筆其實正和結局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系。一個太過聰明的人,往往會識破真相,所以要讓笨笨的塞麗娜充當主角。但塞麗娜又太笨,無法在關鍵時刻參透玄機,所以才有聰明的黑利在最后一章完成“反轉”。事情由塞麗娜來做,故事則由黑利來講。于是《甜牙》本身,就成了一部既講故事,又講如何講故事的“元小說”,麥克尤恩也順便過了一把文學家和評論家的癮。
因而,麥克尤恩小說的魅力,就在于邀約讀者一起享受探秘各種細節及其指向的樂趣。它要求讀者調動起所有感官,來關注小說中所有的文字,甚至“閑筆”,也許你能找到一片新天新地,也許你找到的只是死路一條。這種創作手法上的變奏,現在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麥克尤恩的作品中。而這,大概就是人們如此翹首以盼麥克尤恩推出一部接一部新作的原因所在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