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的故鄉——先鋒導演王小帥的私人筆記》 王小帥著 重慶大學出版社出版陌生人見面,常笑問“客從何處來”。對于導演王小帥,這樣的問題說不清道不明。他自稱是無根之人,沒有完整清晰的故鄉可供懷念。如果可以用電影來定義人生,那么王小帥的一定是公路片。還不曾記事,他就被甩在了路上。1966年9月,為響應“備戰備荒為人民、好人好馬上三線”的號召,出生僅4個月、尚在襁褓中的王小帥跟著父母離開上海,來到西南偏遠山區的貴陽,成了年齡最小的三線人。
1979年,13歲的王小帥離開貴陽去了武漢。其后數十年,他在中國大地上來來去去:當過最早的“北漂”,遠遠眺望過繁華的上海灘,在“中國版圖最邊緣的東南角”福州短暫逗留,最后竟奇詭地落戶于河北涿州。今天的他早已功成名就,完全可以拋開“苦難”,毫無顧忌地談起當年!侗”〉墓枢l》是他前半生的回憶,同時也是個人從影經歷的總結。擅長以影像傳遞思想的他寫起回憶錄來,毫不費力。涂鴉、照片、書信、手稿、日記畫面感十足,外加誠意的刪改和添加,使得整本書看上去更像是一部情真意切的拍攝手記。
物理上的故鄉無跡可尋,“精神原鄉”始終在那里。這個不是故鄉的故鄉給了王小帥最沒有歸屬感的歸屬感。比之上一輩的嘆息和怨念,他的貴陽真切而鮮活。談及童年,王小帥難掩喜悅之情,一顆心幾乎要飛了起來!侗”〉墓枢l》里的他時而是個哲學家,將自己浸泡在苦水中作沉思狀;時而是個段子手,插科打諢大講開心事。相對于冷漠、排外的城市生活,偏僻的深山無疑是世外的樂土。孩子們忘卻一切煩惱,只是無憂無慮、盡情玩鬧:養狗、摸魚、趕集,無一不是快樂源泉;扒車穿過家屬區去看看“領地”外的寨子,和當地人圍坐一起吃著辣翻天的牛肉粉,不失為一次“驚天動地”的冒險;5歲時和叔叔坐火車進京探望即將臨盆的媽媽,竟仿佛一步踏入了愛麗斯的仙境……
那時,最極致的幸?峙逻得算是看露天電影了。全廠人拖家帶口來到山坳間的空地上,就像一場盛大的節日。戶外觀影風平浪靜當然好,可若是遇到刮風下雨,也并不怎么糟糕。起風時,白色的銀幕如有神助,高高飄起的姿態好似船帆,逗引起一眾蠢蠢欲動的少年心事;下雨天又有另一番滋味。暫且不說滿場高低起伏的雨傘該有多么美,單單是透過層層疊疊的雨傘遠遠望著雨中忽凸忽凹、晃動不止的銀幕,就是莫大的享受,“銀幕上的人物也跟著扭來扭去,忽隱忽現,大家就拼命地笑!
這樣一來,眼里是銀幕上的故事,心里想的是銀幕下的人與事。如此人戲不分、戲里戲外皆是風景。多年后,即使淡忘了影片內容,也一定不會忘記每周一次在山坳里坐等露天電影的極致美感吧。王小帥也因此在不知不覺中和戲劇電影成了同路人;蛟S,他應該感謝生命中曾經有過這樣一段“下放”山溝的經歷。若是安居上海、飽食終日,整日沉醉于花花世界的繁華風景,也許永遠也不會有創作《三線三部曲》的沖動了。
在回憶童年的同時,《薄薄的故鄉》也以過來人的身份重新審視了自己的從影歷程。1993年,王小帥第一次拿起導筒,獨立執導了《冬春的日子》,并以無任何廠標的形式在溫哥華電影節首映。當時的電影拍攝機制尚處于計劃經濟管控之下。制片廠躺在體制的搖籃里,一邊羞答答地對外拋出橄欖枝,一邊頑固地守著國家下發的指標,不敢有絲毫僭越。與此同時,異軍突起的獨立電影就像是一條不被認可、不受遏制的暗流。以賈樟柯、婁燁、張元、王小帥為代表的第六代電影人屢屢挑戰陳規,以我手寫我心,一根筋地走在叛逆之路上。他們為中國電影的市場化進程打好了伏筆,其自身遭遇也有目共睹——墻里開花墻外香。
10年后,這群文化邊緣人終于等來了開放的國內市場,也才有了以三線建設為主題的《三線三部曲》的陸續面世。無論是地域,還是文化,王小帥的人生角色都戲劇化地游離于主流之外。他以外鄉人的心態、眼光觀察身邊的一切,并用鏡頭還原外鄉人的喜怒哀樂,傳遞對故鄉、親人的執念!肚嗉t》寫同輩人,《我11》寫他自己,《闖入者》則對準漸入老境的父母。鏡頭里那些陰沉憂郁的面孔、焦慮渴望的眼睛,寫滿了三線人的鄉愁:一個外鄉人的哀愁,是他獻給自己的,也是獻給“無根時代”的禮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