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的《八寶辣醬》(見《當代》2015年第2期)是其惟一沒有公開發表過的短篇小說,直到今年才首次問世。雖然寥寥2000余字,但平實的文字與和緩的敘事,令人讀后為之動容。汪曾祺是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的著名作家,其作品風格平淡質樸,唯美可親,特別是對于美好人性的刻畫,讓人如沐春風、心生敬仰。他注意汲取古典文學的創作精髓,既書寫動人的故事,也追求語言的精致,形成了獨特的古典美學風格!栋藢毨贬u》通過對人物的塑造,表達了對丑惡人性的譴責和對美好品質的贊許,從而產生了“四兩撥千斤”的獨特審美敘事效果。
小說包含4個短小精悍的故事,講述了“文革”期間某工宣隊里的是是非非。4個故事塑造了4個特點鮮明的人物:蠻不講理的老邱、脾氣隨和的潘師傅、頑固死板的王政委和坦率謙虛的老丁。他們兩兩形成對比,互相映襯。老邱在玉淵潭打下了兩只白天鵝,回去與朋友喝酒吃肉。工宣隊對他進行批評教育,他卻不以為然,認為“人生在世,什么都得嘗嘗”,工人階級的形象沒有那么重要。老邱可看作是汪曾祺的小說《天鵝之死》的翻版,其中,兩個青年也打死了天鵝,主人公白蕤被某工宣隊員逼迫跳《天鵝之死》的舞蹈以致骨折。相同的情節和人物遭遇,不禁讓人回想起那個瘋狂的年代,人們不知何為美麗,只有無情地破壞,導致人性的泯滅。頑固死板的王政委對排戲一竅不通,但他在指導一部戲時不遵循客觀藝術規律,而是貼近政治上綱上線,讀來不禁啞然失笑。而且作為一位領導,他愛找人談話,過于書面化的用語也招來他人反感。無論是蠻不講理的老邱,還是頑固的王政委,都是混亂年代的真實寫照。汪曾祺在讀者面前,只是靜靜地敘述歷史,但我們可以從文字中看到他對人性倒退的有力揭露和斥責,也可以讀出對麻木眾人的悲傷和哀慟。如果天鵝是汪曾祺心中美的化身,那么當面對那段歷史時,他的心境就像《天鵝之死》結尾一樣:“孩子們的眼睛里有淚。他們的眼睛發光,像鉆石。他們的眼淚飛到天上,變成了天上的星!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變得瘋狂,還有人仍然保持著一份淡然的平靜。這雖然與當時的社會格格不入,但他們深受汪曾祺的青睞。小說中的潘師傅和老丁,就在汪曾祺的筆下,被塑造成寧靜恬淡的代表。潘師傅雖然是工宣隊的一員,但脾氣很好、與世無爭,即使見到“黑幫”,也很有禮貌。老丁負責劇本創作,但他知道自己不擅長創作,于是在每次討論時他總是聽得多、說得少。最讓大家感興趣的是老丁的飲食。他每次都拿一瓶八寶辣醬就著米飯吃,眾人感覺奇怪,他卻說:“迪只(這件)物件(東西)勿便宜!”“迪只物件勿便宜”,這句話里包含什么樣的感情呢?汪曾祺在致力于為自己、為讀者描摹一個安靜的樂園。這個樂園遠離社會的喧囂,只保留平凡的美麗,追求人性的至真至善。這種簡單、淳樸的境界只有透過那一瓶八寶辣醬才能窺見其中端倪。汪曾祺借用“八寶辣醬”這個意象,在這部小說中實現了自己至善至美的精神世界建構,為讀者緩解了精神上的疲憊,吹來一股清新之風。
汪曾祺在整篇小說中運用了全知視角的敘事方式,站在人物和事件的上方總攬全局,把握每一處細節。但他并不是面面俱到,剝奪讀者理解作品的權利,而是在每個故事結尾處留下一個“豁口”,供讀者繼續深挖含義。
汪曾祺對小說結構的設計也值得思索。小說開頭以“工人階級必須領導一切”的綱領性口號,交代了故事發生的背景。接著敘述了工宣隊員打死了兩只白天鵝,這更讓讀者感到疑惑:為什么要殺白天鵝呢?讀者帶著疑問繼續往下閱讀,故事情節隨即展開。作者將結尾與開頭形成對照,通過一個親眼看見老邱打死白天鵝的秦老頭的話語,將內心的積怨一吐而盡:“他想起了一些事,很有感慨,自言自語:‘嗑瓜子嗑出個臭蟲——什么(仁)人都有哇!’”汪曾祺的反擊,只是通過這句歇后語來表現,但看似有趣的文字背后,實則是他對混亂年代造就的一批瘋狂扭曲的“怪人”的反思。
《八寶辣醬》以其簡短的篇幅、深刻的思想打動著讀者的內心。這部小說語言平淡、質樸,但創造了真境界,傳達了真感情,呈現了一個五味雜陳的世相人生,引領人們到達精神世界的凈土。從他的文字中我們感受到了含蓄淡遠的情調,以及他對建構作品的深厚文化意蘊和永恒美學價值的努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