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個災難深重之年——1938年。這年我們正在廣州,母親懷我的時候,正是廣州經受日本侵略軍狂轟濫炸的日子。
廣州抗戰史載,日本侵略軍從1937年8月首次空襲廣州起,至1938年10月21日廣州淪陷,對廣州市進行了長達14個月的狂轟濫炸,共炸死居民六千多人、傷近八千人、毀壞房屋無數,其中規模最大、使廣州損失最為慘重的是1938年5月、6月間的大轟炸,僅僅一個多星期,日軍共出動飛機14批一百多架次,廣州尸橫遍地,瓦礫滿街。據說日軍進城時連炸帶燒引起的硝煙,彌漫了兩個多月。
我無法知道,更無法想象,母親是在怎樣的氣氛中,懷著怎樣的心情保護著她腹中的我。都說母親十月懷胎最艱辛,而我母親更是萬苦千辛。母親終于在廣州淪陷之后兩個多月后生下了我,12月25日,恰逢圣誕節。母親不是基督徒,但把我的乳名起作“酥仔”。起名原因不詳,父親說那只是一種愛稱,沒說過有其他含義。也許我生于戰亂,母親祈求一種保佑,也未可知。這名字一直叫到我上學改成現名為止。我的降生,其實是與災難同來,與“光榮”“榮耀”毫不相干,我的現名,只是按輩分而起,我的幾位堂兄皆稱“×來”。
我出生之后,廣州仍在一片燒殺的恐怖中,城里已無法再待,于是舉家出逃。父親曾回憶,說那天我母親正發燒,她用背袋背著我,手里還牽著大我3歲的姐姐,父親他手提、肩背著包袱,隨著如潮的難民隊伍,逃向遠離城區的韶關方向。無車無船,頭上還時有敵機掠過,孩子們驚嚇得哭聲一片,難民只能走走停停。幾天之后到了一個叫馬壩村的地方。但這里也不安全,鬼子飛機不斷來轟炸。于是又掉頭沿北江南逃,幾經顛沛,幾經流離,惶惶恐恐,提心吊膽,到了番禺欖核鎮,母親再也走不動了。母親背著我,到底走了多少路,奔波了多少個時辰,已是無法算得出來。好在這里是珠江三角洲,是個魚米之鄉。我們就落腳在這里了。
小鎮地處珠江三角洲,它前面是一條河,我們在河邊租了間房子住下。原來以為這里是農村,會比較安全,但日本鬼子的飛機,三天兩頭就來一次。常常剛聽到“嗡嗡嗡嗡”聲,飛機就已經到了頭頂上。被嚇怕了的老百姓,一聽飛機來就逃,于驚慌之中,母親總是先把我背上,勒上背袋再往外跑。她個子小力氣小,跑得氣喘吁吁,滿身大汗?伤龔牟环畔挛,連上廁所也背著。后來母親說,逃跑的時候,我驚嚇得大哭,她一邊拍著我的屁股,一邊小聲喊著:“別哭!鬼子聽見就要扔炸彈了!”也很奇怪,還不懂事的我,一聽說鬼子和炸彈,馬上就不敢哭了。
鬼子占領了好幾年。我記事時大約是三四歲,那時我老是鬧著要米飯。這里本來是出大米的地方,可米價一天比一天貴。大人為了節省大米,就用豇豆摻米做粥吃,好長時間見不到干飯。讓大人心急的是,不久糧店關了門,連高價米都買不著了。眼看就要沒米下鍋,父母愁得整天唉聲嘆氣。有一天,聽說農村正在搶收稻子,見許多外鄉人都去拾稻穗,父母帶著我們也跟著去了。
我們來到一家大戶農田主的稻地,只見一大片水稻田里,攤著一行行割倒后曬了大半天的稻穗。中午一過,田主雇用的一幫人,搶著捆扎稻子,然后裝到船上運走。拾稻穗的人蹲在四周的地頭等候。等稻子捆收完畢,田主把哨子一吹,拾稻穗的人就蜂擁而下,去撿稻田里遺漏的稻穗。撿到太陽快下山時,田主又吹起哨子,大家把拾到的稻穗送到地頭,大約十分之四交給田主。我們去撿了七八天,回來曬干碾成米,算是救了急。
在鬼子占領的日子里,我們的衣服沒有穿過新的。尤其是我,總是穿姐姐穿過的。我5歲那年春節。為了節省衣料,母親買了一塊花布,多做了一件衣服給我。年三十我試穿時,發現竟是女孩子布料,心里委屈極了!好不容易做件新的,怎么還是女孩子的!我大哭大鬧了一場,死活不肯穿,母親怎么哄都不管用,背過臉去抹眼淚。要不是父親一聲大吼,還不知鬧到什么時候。我的不懂事,想必也讓母親傷心,多少年后我一想起這事就難過。
也正是這年,母親病逝,那時她才28歲,我們沒錢也沒藥(那時運輸封鎖,很多藥都買不到),使她過早離開人世。記得那天,母親體弱不堪,奄奄一息。突然低聲叫我乳名:“穌仔,過來!”我走到她床前,她摸了摸我腦袋,眼淚從眼角涌出。然后又叫我父親,并伸出一只手,父親會意,把手給她,她拉住父親的手,然后腦袋一耷拉,眼睛就閉上了。
母親逝世,四口之家忽然少了主婦,猶如天塌一角。我們哭天喊地,無比哀傷。那天,天空陰沉沉的,仿佛與我們同悲。第二天,下起了小雨。父親雇了一條小船,把母親送到大崗,在一座小山下埋葬。墓上立了一塊小石碑,寫著“大埔張錦娘之墓”7個字。我記得,此時父親的臉,也如同這天色。他忽而環顧四周,忽而仰望蒼天,茫然無措,一副十分無助的神情。與母親告別時,父親交代我們姐弟:“長大了要常來給母親掃墓!睆拇,我們的心,我們的掛念,都留在了大崗。
母親去世得太早,太短促的人生!她有許多理由,享受更多的人生,見識更多的變遷,體驗更多的滄桑。盡管戰事頻仍,當時的平均壽命也有四五十歲,何以那么早就讓她上了黃泉路?母親渴望人生,留戀人間。她辛辛苦苦生我育我,還遠沒等到我自立,便因日本侵略者發動的戰爭帶來的貧病而永遠地去了。我深知,她是很傷心的,帶著深深的遺憾離開人間。她生前沒有享受過日不愁三餐、夜不愁風雨的生活,更沒有見識過現代文明。她太不幸了,命運對她也太不公平了!父親中年喪妻,我們姐弟幼年喪母,人生的大不幸,都降臨到我們家,真是慘不堪言!
我對母親沒有做過絲毫奉獻,沒有給過點滴回報。她彌留之際,我只有5歲,連一杯水都不曾給她端過,她枉生了我一場!如果她不早逝,盡管世事多艱,也會有這樣那樣的磨難,但人間總有陽光在,生活總有歡樂時。如果她健在,今年該是100歲了。兒子縱然不能盡孝,也會讓她盡可能好地領略人生。然而這種心愿,如今只能是一種空許,沒有實現的可能。心有余而力不足是一種遺憾,而今我心力都有,就是無緣盡孝,細想便更感心傷。
難忘的1938!我的第一聲號哭發自1938,我吸到的第一口空氣是日軍轟炸引起的硝煙,我的人生開始在戰亂的1938。母親在亂世把我帶到人間,卻未能把我養育到安寧的年代,這也是讓母親難以心安的憾事!我思念她的艱辛,她遺憾自己未遂心愿。天地兩茫茫,何以慰心靈?想起那個年月,我的心情總難平靜。
(作者為《人民日報》海外版原副總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