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怪老頭(秦文君)

　　怪老頭孫幼軍走了。這噩耗讓我愣了好久，欲哭無淚。這是一個雖不常見面，但在我心中亮若星辰的人，也是一個我每次想到中國兒童文學就繞不過的人。

　　自稱怪老頭的孫幼軍，是一個虔誠信仰文學的人，在他身上，在他書中，能看到文學四射的活力，能看到文字底下柔軟的心，看到飛揚的燦爛精神。在他面前，文字缺少光彩，想像力飛不起來的匠氣重的人，會暗自汗顏。而那些偷懶的，挖空心思模仿別人作品，無德無才的家伙必會自慚形穢。

　　出生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他，成名頗早，在我記事的時候，他的《小布頭奇遇記》就已非常紅火，我兒時讀后覺得有趣，便牢牢記住了這個名字。一直到1982年，我投稿成功，順利被兒童文學圈接納，一邊創作，一邊編輯《巨人》雜志，有一天發現，自己和這個童年時候的偶像孫叔叔成為同行，文友，這令我很是自豪，以此為榮。

　　這極有才華的怪老頭，愛惜自己的文學羽毛，是一個有文學使命和擔當的作家，他身為古漢語教授和童話作家的雙重身份，為人為文，只做自己。在他眼里，支撐童話的是美學，在他作品里，無不帶有深切雋永的獨創印記。

　　他不但有名氣，有才氣和骨氣，還給人種種的驚喜，和他相處有無所不在的松弛。他不似資格老的大人物，從不擺任何架子，不老氣橫秋，保持著赤子之心，本質上就是一個快樂單純的少年。他的普通話好，愛表達，敘事的時候幽默得體，調子舒服，說話的時候率性有趣，全是大實話。當年盛行開筆會，一群作家一起出去采風，他會請聽他說故事的人喝汽水，他喜歡談文學和音樂，談好玩的遭際，談有用的書，也談很多所謂的無用的書。他還說：“我對錢是有仇的�！币彩堑�，他貪玩，取了稿費，全花了，買新鮮好玩的東西。

　　和樂觀的人在一起，會受到快樂的感染。有一年，有人請我去無錫演講，我看禮堂里全是人，密密麻麻的，有點不知所措，純文學的講座，還是小眾一點更合適。這時，孫幼軍來了，他接在我后面的一場演講。只見他背了一個年輕人的雙肩背包，剛從北京趕到，戴著帆布的旅游帽，帽檐窄窄的，一副墨鏡推在額頭上，看著不像是來演講，而是來神游的。他說，你行的，談自己最喜歡的文學，放開心扉就是了。

　　記得還有一次，我們分別收到邀請，代表中國作家參加在日本福岡的亞洲兒童文學大會。那一次，他西裝革履，很有外交學院大教授的派頭。不過，翌日早晨我們在餐廳用早餐，沒有看見他，打電話去房間叫他，卻沒有人。過了好久，他匆匆而來，頭發上有露水在閃爍，原來已經去田野風光里走了一圈。

　　去北京的時候，我說要去看看他。還沒進門，就聞到一股奇香，原來他早買好的牛肉，燉了一鍋牛肉。一桌的菜，樣樣好吃，居然比大廚還大廚。還有幾次，我跟著臺灣的作家一起去他家蹭飯，還是美味。聽我們夸他的廚藝，怪老頭的臉好像太陽里的花草，眉眼里露出燦爛的欣慰。

　　有一次他告訴我，打算學開車，那時候他七十歲了。我并不覺得稀奇，這個怪老頭很可能八十歲學開飛機，九十歲，說不定還能航海呢。

　　他自稱怪老頭，卻怪得好自在，好逍遙，名利場上沒有他的事，忙亂的，超負荷，熱鬧的塵世無法干擾到他。他堅持對文學忠誠和堅貞，對小讀者摯愛。這么一撐，是六十多年的文學路。

　　在我心目中，他是被神話了的，看著是一個神奇的，到處溜達的老頭，手往褲袋里一插。隨時能從沉重的現實里脫逃，進入另一個層面，他能拒絕很多的名利，有才氣，骨氣，才有真正的神氣。那也是心靈博大，強大的表現。

　　后來他患上腦血栓和胃出血，還有耳疾，朋友們要貼著他耳朵說話，大聲的，他才能聽見。一個求藝術完美的作家要面對接納最大的殘缺，隔閡應該是深刻的，哀傷的。最后的一段時間，他和外界很少聯系。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度過的。我策劃他作品的拼音版，編輯把信和合同郵寄過去，很快就有回復，但沒有一句多余的話語。

　　身體受煎熬的時候，他不斷地出新作，用心創作的文字和故事里，沒有一絲的絕望和倦怠，文學是他的至愛，他的女神，他的理想和生命寄托。

　　《小狗的小房子》《亭亭的童話》《怪老頭兒》《小豬唏哩呼�！防镉谐嘧拥那閼�，本真的文字，東方的風格，我覺得這是可愛又可敬的怪老頭留給世界的璀璨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