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莎士比亞,或塞萬提斯,或魯迅,已經是常識了。這常識后面的道理,頗不簡單。在中國,寫魯迅的文章及書,或學術的,或通俗的,或歷史的,或文學的,用一句汗牛充棟來形容,頗不為過;那么,我們普通的讀者,每回在書目上見到、或竟捧起一本以魯迅為主題的書,幾個老問題,;氐叫念^:為什么這么多人對魯迅懷有持久的興趣,我們還想從他身上獲得什么?為什么是他,不是別人?歸根結底,我們為什么要如此深入他人的心靈?
一個解釋,是知識傳統的意義,每在其外表之外。比如中國的易學,要是說能從易的經傳中鉤索出什么不得了的道理來,我是不信的,但我得承認,在這一過程中,許多零碎的、本來難以立足的觀點或思想方法,寄身易學,托賴以傳。這一點與本書的題旨無關,不多說。
為什么是魯迅?世有所謂名山大川,而又有無數的山丘,連名字都無福擁有。我們購買可惡的門票,摩肩擦踵地擠上某個名山之頂,而在它周圍,翻翻滾滾的大小諸峰,只成照相的背景。這不是公平與不公平的問題,世界便是如此結構,我們便是這樣一些人。雖然山巒的本質并無兩樣,雖然每個靈魂的分量都是相同的,然而不得不承認,其中的某一些,確較另一些,更有豐富的呈現,更能激發我們求索的欲望,而在探索的過程中,更提供享受。
人類的探索在兩個方向上運行,一是對物理世界的探索,一是對自身精神世界的探索。人文方向上的工作者,看到科學家有條不紊的事業,看到他們建立起來的可靠體系,一步步取得的巨大成就,或該有些嫉妒。對人類精神世界的考察,古往今來積累了極為豐富的知識,可惜這類知識在多數情況下仍呈碎片的面貌,我們沒有前者所擁有的那種可靠的工具,我們沒有一種滿意的手段,來判定哪些結論是足夠充分的,可以放心地作為基石來使用,我們沒有信心,來敢于宣布哪一些記錄和觀點是過時的、沒有實際價值的。我們也曾從科學家那里借來分析的方法,然而只是發現根本沒辦法決定哪些參數是重要的,哪些又是無關緊要的;而不管通過哪種途徑,既已建立的理論體系,無不像外觀過于規則的包裹,試圖裝入極不規則的、過多的物品,略一用力,便捉襟見肘。
有時我們不得不回到直覺,回到想像。李靜在本書中提過“靈魂的想像”,我想她是指想像傳主的內心。這如同試圖潛入他人的夢境,有經驗的讀者,當知是多么艱難甚至兇險的事業。這基本上是一種文學性、而非學術性的工作方式,不過我又相信,在人文的研究領域,這種想像的欲望或能力的有無或高下,是否嘗試去在想像中建立傳主的渾然整體,能否使斷續的文本和事跡融為某種圓滿、而不僅僅是在概念工具中勾搭粘連,在很大程度上區別著杰出的成果與庸作。當然,不管取哪一種途徑,沒人奢望能真的再現傳主的精神世界,那是只屬于他自己的;研究他人的意義,僅在于發現人類精神的共性以及我們自己的個性。
以意逆志在本質上是不可能的,而又是極有價值的工作。劇本《大先生》中有句臺詞:“我將在空虛的鏡子前,好好端詳自己!蔽覀冏约菏亲约旱目甄R,然而在他人身上,我們看到自己。凝視自己深淵一般的內心,是不祥的事,有人看得多了,結果發瘋;觀照他人,特別是主動提供了精神樣本的人,正是我們理解自己的常規方式。然而他人的內心,同樣是世上最崎嶇的地區,多行一步,便有失足之虞,而死者是不受傷害的,那么,探險者只能以自身為賭本了,所以這樣的事,唯勇者能為之。
劇本中,“魯迅”有這么幾句臺詞:“我寧可背叛自己,也不要背叛你們的眼淚。捧住它們!不讓它們掉進無聲的土里!也不讓它們再增加一滴!這是我毒蛇般的誓愿。這是我瘋狂的秘密!泵孛堋l又知道別人的秘密呢?誰又不在討論別人的秘密呢?在紛亂的議論中,總會有一些,使我們覺得那是可信的揭示,如果它既符合我們對傳主、對同類以及對自己的理解,又增進了這種理解。至于它是否本來的秘密,在人類自我豐富這一進程面前,并不重要了,李靜寫的是李靜的魯迅,正如魯迅寫的是魯迅的中國。實際上,任何代本體立言的宣稱,都是大話或謊言,一個寫作者能做到的最好的事,就是忠實于他的觀察,而我們讀者,總有辦法鑒別出作者的誠實與否。
《大先生》·后記
李靜
《大先生》是我的第一部戲劇習作。2009年之前,一直懷著“身在曹營心在漢”的心情,邊做文學批評,邊做著小說、散文和戲劇的零散練習。我并不認為批評的價值低于敘事,只是,但凡選擇寫作的人,都會被自己的創造欲所誘惑——不過是有人終于把它壓抑了下去,有人則終是忍不住它的發作。我屬于后者。在年已老大之時,從熟稔的批評領域,瞎子摸象般闖進戲劇創作的領地來,即便最終鎩羽而歸,也不打算后悔。
從2009年開始著手準備,到2012年初完稿,這部劇本經歷了三年的孕育期。又過了三年——直至今年3月,排演之事方才確定,于是做了最后的修改,并將劇名由原來的《魯迅》,改為《大先生》。一是因為,“大先生”乃魯迅先生家人對他的稱呼,叫起來溫暖親切;二是因為,先生的心靈、天才、人格與矛盾,的確堪稱“大”者;三是因為,“魯迅”之名長期被刻板化,一見其名,會令多少人望而卻步,此劇既是請大家走近他,又何必把這明知的隔閡橫在中間。本書用的就是這最后的定稿。
這劇本,因了題材的特殊和寫法的奇怪,發表之后,引來不少的關心和疑問。于是,按捺不住問者的勾引,絮叨了幾篇關于劇本的文字,也跟師友通信探討。此前,在寫作的過程里,時常感到困惑猶疑,產生跟先生對話的沖動,也寫過幾篇梳理思路的短文。它們都寫于2015年之前,那時劇名為《魯迅》,收入此書時,文章保留了當時的面貌——凡稱《魯迅》者,即是指《大先生》這個劇本,F在集成一束“自白”,列入書中。
此劇的籌備過程一波三折,本身已夠得上一出戲。到2014年8月,貌似一切大體停當,只等招兵買馬,排練上演,出版劇本了。于是作家徐曉做東,約來藝術家陳丹青先生和演員、戲劇導演趙立新先生,圍繞劇本和魯迅,對談了一次。談過之后,排演事宜又發生了變化。但這對談的內容本身自有其重要價值,于是完整地保留了下來,這便是書中的“三人談”。
現在的《大先生》和初稿、二稿相比,已是面目全非。三年的寫作摸索,報廢了不少筆墨。然而也有些許自感不至完全無趣的片段,不忍丟棄,遂收入書中,是為“殘稿”——算是給關心此劇創作歷程的讀者,提供一點證據,也給自己,留下一點掙扎“奮斗”的印痕。
現在,這本小書就要走向讀者那里。帶著些許不安,祈禱它未惹我深愛的大先生生氣。也祈禱更多的人在這不冷不熱的時代里,愿意走進他熾痛的靈魂。
《大先生》 李靜著 中國文史出版社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