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我們把余秀華稱作中國的艾米莉·狄金森那樣不得要領,被稱作“新易卜生”的挪威戲劇家約恩·福瑟與易卜生也是風馬牛不相及。相較易卜生劇作常常探討政治和社會問題,福瑟的作品則更多實驗和荒誕色彩,我們隱約可以看到他與薩繆爾·貝克特、哈羅德·品特和T.S。艾略特之間的承繼和創新關系!队腥藢⒅痢肥珍浀奈鍌劇本,從不同角度和層次展現了福瑟的創作特色。
以標題作《有人將至》為例,福瑟早期劇作帶有明顯的品特式特征:頻繁的靜場、極簡的對白和撲面而來的威脅感。該劇講述一對夫妻買下一幢海邊的老房子,預備不受攪擾地過一種伊甸園生活。但是妻子老是擔心有人不請自來地闖入,丈夫則一遍一遍安慰妻子,劇情就在這種反復拉鋸近乎荒唐的對白中發展下去。而這種反復則有一種意外的效果,它像是一語成讖地證實了嚷嚷狼來的孩子果然能把狼招來,妻子的喋喋不休也終于把象征性的外來入侵者給招來了?梢哉f,這個劇本將現代社會中人所遭受的莫名脅迫感,表現得極其撼人。
《一個夏日》是整本選集中氣勢最恢宏、結構最精湛、藝術感染力最強的一部作品。該劇的敘事核心在于將原本潛伏在對白中的另一個時空直接端上舞臺,讓平行時空及其暗藏的荒原意象注入于文本之中。舞臺上,年老女人描述當年的自己(即年輕女人)在被丈夫拋棄后,如何出門到海邊尋夫,而在舞臺另一隅,年輕女人則在驚濤拍岸的海邊兀自尋覓。直到前來拜訪的朋友及其丈夫上來叩門,劇情才悄悄地向張羅待客的年輕女人傾斜。此時,舞臺上達成一個微妙的平衡,“年老女人和年輕女人注視著彼此,仿佛她們雖然不能看見對方卻意識到了彼此的存在”,并置時空得以成立。
接下來的劇情中,整個故事迎來了最為驚心動魄的時刻。當年輕女人和朋友夫婦打電話報警并出門尋人時,年老女人留在房內,敘述他們的尋蹤過程,而她的敘述則被屋內接連不斷的電話鈴聲所打斷。她的反應是“等待著,直到電話不再響了,接著說道”——是的,在這一刻,時空發生了奇跡般的重疊,幾十年后的敘事被幾十年前的電話所擾亂。也正是在這一刻,我們通過她的敘述,將房內的鈴聲與屋外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狂風、驟雨、駭浪、燈塔掃視海面灑下的道道光波,勾連起來,編織成一幅如夢似幻的震撼畫面。這種環繞聲式的奇特效果持續到眾人放棄搜索、回屋,電話由朋友丈夫拎起,鈴聲、眾人和年老女人一起歸于沉默,才宣告結束。
而在這縈回不散的余音中,并置時空所蘊含的荒原意象豁然顯現,甚至可以說,這荒原意象簡直是與上述并置時空平行的、另一個嶄新的、也是作者汲汲表現的終極時空。當瀕臨崩潰的年輕女人推窗探身注視那一片黑暗時,她覺得自己與這片黑暗與咆哮的海浪融為了一體:“我覺得自己變得空虛/就像雨和黑暗……現在我什么也不是/而與此同時我又覺得/哦不知怎么我好像在向外發著光/從我的內心深處/從那空虛的黑暗中/我感覺到那空虛的黑暗靜默地/向外發著光……”是的,那個被世俗、宗教、政治和理性等一層層有序世界深裹深埋的世界,曝之于電光石火的剎那間,那深不見底的人性的淵藪,全然外物化了。
福瑟在1994年以《而我們將永不分離》登上戲劇舞臺之前,就在小說、詩歌、兒童文學領域卓有建樹。他還是一位原創歌詞作者,2010年5月6日“卑爾根國際藝術節”上就有一臺專門以他的歌詞打底的音樂會。因而,福瑟的劇作除戲劇技巧之外,還吸收了詩歌和歌詞創作方面的成就。他的戲劇對白不加標點而直接分段,留給演員和觀眾極大的想象和詮釋空間。我們讀他的作品,常常能體會到一種頗有韻味的節奏和音樂感。
《有人將至——約恩·福瑟戲劇選》(挪威)約恩·福瑟著 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