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石山山西這地方,什么時候都覺得怪怪的。不是說別人,我說的是我自己。
好長一個時期,一直吃國家的調撥糧(本省糧食產量不足,要從外省調劑一部分),忽然就出了個大寨,成為全國農業上的典范。明明是個窮省,地面上溝壑縱橫,莊稼都長不成樣子,煤炭資源一放開,眨眼間又富得流了油。再說鐵路,全國的內地省份,省會多是串在一起的,從北京去廣州,串起的有石家莊、武漢、長沙,隴海線串起的,有鄭州、西安和蘭州,而山西的太原,青銀線連起之前,哪條鐵路也串不起來,要去,只能是從石家莊進去再退回來。
國家對這個地方,有時也挺幽默的。明明荒山禿嶺,某年卻派來一個叫茂林(姓王)的省委書記,明明是個窮省,某年又派來一個叫富國(姓胡)的書記,讓人覺得,像是在跟山西人開個小小的玩笑。
我是山西人,也不敢說對這個地方有多少好印象。某年在北京開會,遇見一位多年不見的朋友,滿心喜歡地邀他有時間來山西一游,你猜這位老兄怎么說,說是,你們那兒怎么能去,一腳踩下去,半腳全是黑炭灰。我無話可說。不能怨朋友太刻薄,有一個時期,山西的污染,包括太原,在全國都是有名的。穿上白襯衫出去,一個時辰回來,領子上就有了污漬。這些年好了許多,但要說多么的好,怕也難盡人意。
然而,忽略去這些顯而易見的缺陷,換個眼光看山西,怕誰也得承認,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不來一趟,不各處走一走,遺憾的絕不會是這個地方。
看山西,要有點歷史的眼光?此臍v史擔當,看它的深層影響。
研究歷史,有兩個路徑,一個是典章制度,這是過去的歷史學家關注較多的一個路徑,還有一個是地理環境,也可以說是歷史地理,這是百年來,新一代歷史學家較為側重的一個路徑。
用歷史地理的眼光看山西,會是另一番景象。
中國的省份,其地域多有變遷,而山西,自元代設行省以來,幾乎就沒變過。小的變化不是沒有,比如現在河北的蔚縣,過去屬山西,解放后劃給河北了。對一個省份來說,這點小變化可以忽略不計。所以如此,主要的原因,當然是地形的限制,東邊是太行山,西邊是黃河,想變都變不了。就整體形狀而言,山西最像的,是個巨大的城堡,兩頭窄些,中間寬些,一邊是陡峭的壁壘,一邊是深陷的河溝。說是表里山河,那是一點也不假。
這個城堡,若在偏遠的地方,就沒有什么可稱道的了。
恰恰不是這樣,在中國歷史上的幾個重要朝代,它都在離京城不遠的地方。
這話聽起來,多少有些語病。中國歷史上那么多朝代,一會兒在西安,一會兒在開封,一會兒在南京,一會兒在北京,中國不是個海,山西也不是個船,怎么會一會兒劃到西安,一會兒劃到北京呢。你這樣想,是你的聰明,也是你的愚鈍。一是不了解中國的歷史,再就是中學地理學得不是十分的好。南京這個地方,不管是幾朝建都,從來沒有一個朝代是長久的,可略去不計。再就是,從唐宋到明清,都城是漸次北移的。唐宋之際,山西的南部,西邊靠近西安,東邊靠近開封,明清之際,山西的北邊,又靠近北京。也就是說,這個長條形的城堡,總在離都城不遠的地方。
山西南邊的風陵渡,前些年挖出了唐代津蒲橋的鎮河鐵牛,就說明了中央政權對河東一帶的重視!段鲙洝防,張生與鶯鶯相會,只會在蒲州的普救寺,再遠了,宰相夫人扶柩歸里,就走不了那么遠。也就不會遇上赴京趕考的書生,也就遇不上安史之亂的叛軍。到了宋代,太宗平定了北漢,趙家天下才算是得到最終的安寧。最能說明山西對京師的拱衛作用的,是明代。邊防九鎮中,就有兩鎮在山西,一為大同鎮,一為山西鎮(治所在寧武)。清代,朝廷與蒙古王公原本一家,山西這邊不會有邊患,但是庚子一役,西太后母子出逃,想也沒有想,就直奔大同,再南下太原,最后才去了西安。老佛爺心里清楚,聯軍可以打下北京,要追上來打下山西,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這幾個朝代,基本上可以說,山西安寧,朝廷就安寧。
太原城里,至今還殘留一截城墻,正是北門左近,這個城門就叫拱極門,它拱衛的不是自己,而是遠在千里之外的都城。
拱衛,可說是山西歷史文化里,最為顯著的功績。
從歷史地理上看,山西還有一個重要的特點,就是它的北部,在380毫米降水線上。大體來說,就是現在山西北部朔州一線。明代的長城,就是沿著這個降水線修建的。說白了就是游牧文化與農耕文化的分界線。早先的胡人南侵,多是由這兒打進來的。
胡人南侵,過去的歷史學家,總說是個教化的問題,意思是我們的教化沒有遠及彼邦,所以他們野性難馴,才盤馬彎弓,肆意搶掠,有了這個380毫米降水線理論,就知道了,不是什么教化的問題,而是生死存亡的問題。不南侵,他就沒法活。
這一特點,又決定了山西在戰亂時代有著特殊的地位。中國歷史上有兩個重要的戰亂時期,一個是東晉之后,北方的五胡十六國時期,一個是唐滅亡之后,北方的五代十國時期。十國中最后一個滅亡的叫北漢,就在太原。前一個時期平定之后,建立了北魏,北方算是統一了。后一個時期平定之后,建立了宋朝。幾乎可以說,戰亂怎么平息,全看山西是否歸順。山西歸順了,天下就安寧了。這是由它的地理環境決定的,也是由它的民族構成決定的。山西,歷來就是個五胡雜處的地方,對中華民族的構成與融合,起過很大的作用。中學歷史課本上,講到東晉末年的亂世,說到匈奴、鮮卑、羯、羝、羗,地圖上標注的黑點,多在山西的北部和東部。
這就要說到山西歷史文化的另一個作用,那就是人口的繁衍與遷陡。堯舜禹,太遙遠,不必說了。元朝末年,天下大亂,死傷者眾,到了明代初年,河南山東一帶,竟有多少里不見人家的景況。那就移民吧。從哪兒移呢,只能是山西。只有山西這樣的四塞之地,才能在動亂年代里,保持相對的平安,時日一長,地方得以繁盛,人口也就得以增長。洪洞有個大槐樹,當年一批一批的移民,就是在這兒辦理了官府文書,前往河北山東一帶落戶的。
據說當年為了日后彼此辨識,在身上一處最不起眼的地方做了個記號,這記號也就一代一代地遺傳下來。哪兒呢,小腳趾上。是不是大槐樹下面走出去的,只要看這個記號,便可相認無誤。
這記號便是,腳上最小的那個趾頭的指甲是劈作兩半的。
來過山西的人,對黃土高原地貌,都會留下深刻印象。丘陵起伏,溝壑縱橫,再加上多旱少雨,讓人感慨不已。千萬別忘了,正是這樣的地貌,正是生活在這里的人們,有安土重遷的習性,才讓山西成了一個巨大的,中華民族歷史遺存的保護場。全國最早的戲臺——元代戲臺,山西就有好幾處。宋代的寺廟,全國也沒有幾處,大都在山西。最著名的,當數五臺山的佛光寺,梁思成先生在抗戰那一年,來五臺山考察時發現的。據說發現的那一天,北平城外,剛好發生了盧溝橋事變。至于祠堂、院落、關隘,在山西,可說是所在多有,無地無之,全看你下多大功夫去尋訪,去領略了。
不過,不管你是從北往南,還是從南往北,還是以太原為中心,向四方輻射而去,我還是勸你,事先對山西的歷史遺存,有個大的把握,有個較為清晰的歷史輪廓。這就是,若從南往北,你一定要找到這樣一個感覺:從地下走到地面,從歷史的深處,漸漸地走向歷史的明處。
這話怎么講呢?
就是在晉南一帶,要看地下的東西,過了靈石口(霍縣以北),進入晉中地區,要看地上的東西。這就是從歷史的深處走出。
晉南地下的東西,最為寶貴的,集中侯馬一帶,可以看晉國的大墓,看編鐘,尤其要看看陶范。再就是,要看看侯馬盟書,看看三家分晉那個時期,人們如何用毛筆,沾上朱砂在石片上玉片上寫下那么多的文字。黃河的鐵牛,雖是挖上來了,也可以當地下遺物看待。至于那個高大的鸛雀樓,我勸你還是忍了心上去一下,至少可以看到不遠處,黃河河面雄闊的氣勢。
越走越高,就走出了地面,這就到了太原這邊,看太原的晉祠,看五臺山的宋代建筑,看應縣的遼代木塔,看云岡的北魏石窟,看大同附近的明代長城和軍堡。這就是我說的走向歷史的明處。
這種感覺,不是人人都能體味到的,你如果體味到了,不要忘了我這個指點者,他應著作家的名兒,卻是正兒八經的學歷史的出身。
拱衛,繁衍,存留,可說是山西歷史文化的三個層面,也可以說是山西對華夏文明的三個貢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