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小驢的新書是淺綠的封套,有鵝黃的書面,拿在手里,確實小巧而美好。從頭翻起,當看到一大半的時候,我就意識到這本書的氣質和它清新的外表是違和的。如果以為這本隨筆集跟很多有著這樣清麗封皮的書一樣,適合在某個氣候宜人的下午,捧一杯咖啡,舒適地去閱讀的話,那可能會令人失望的。
這本叫《你知道的太多了》的書,書名或許恰恰暗示著作者的自謙———“我知道的太少了”,而事實真是如此嗎?本書有三分之一的篇幅是作者幾年來積累的時政評論。一九八六年出生的鄭小驢,未及而立之年,卻有著極為豐富的人生經歷,他以比同齡人更長也更敏銳的觸須,深入到這個五光十色社會的角角落落。他關注畸形的文化傳統,他從少年時代無論如何想留長發而不得,講到有形的辮子,引申到無形的辮子,“只怕很多年后還依然束縛在國人頭上”(《頭發是個大問題》);他對欺騙很反感,他從電影里的謊言追問到公民的知情權,而現實世界中的真相,未必比鏡頭下的謊言更真實(《鏡頭中的謊言》);甚至作者也考問了圍觀者的道德和冷漠的暴力美學,就像魯迅筆下的魯鎮看客一樣,現代人依然只能發泄簡單粗暴的器官語言,并在此之后“又喜滋滋地回到我們的日常生活中來”(《圍觀能改變什么》《冷漠的癥結》); 而鄭小驢最為關注的永遠都是個體命運,身為“80后”的一員,想必對于壓在這一代年輕人肩頭的現實重負有切膚體會,他相信夢想,相信奮斗,他希望年輕人能在相對公平公正的競爭機制下獲得成功,而不是在現實的泥濘中舉步維艱(《致我們暮氣沉沉的青春》)……
鄭小驢在很多城市工作過,他把本書中的三分之一篇幅留給了云南。不都說云南是富豪與小資的逃離之地嗎?這樣的說法有時候會莫名其妙地讓人產生一些輕佻浮夸、被消費和被嘲弄的感覺?墒强脆嵭◇H寫云南偏偏不一樣,在“云南好色記”這一輯里,他用很及物的筆力,腳踏實地跟我們聊云南。說天氣,永遠的燦爛陽光模糊了四季的分界; 說食物,想不到的古怪食材塑造了道不盡的各色口味;說姑娘,裙擺分分鐘搖曳在翠湖湖畔……句句說得樸素大方,勾人心魄。寫家畜,“一打聽才知道這種豬叫冬瓜豬,個子小,長不大,像個小冬瓜似的,它們同伙正在吊腳樓下嗷嗷叫呢”(《人間煙火:西雙版納》);寫夢里的姑娘,“男人最苦逼的時刻,村姑們永遠比大小姐們顯得純情和可愛。我愛村姑,盼望著以后也能娶上一個回家!斓亓夹,比起鬼怪精靈的趙敏來,我愛死村姑了”(《大理,大理》)。比起在之前閱讀里認識的鄭小驢來,恰好是截然不同的另一面。似乎在這些篇目里,溫柔敏感的少年心性才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來。
最后三分之一,小驢留給了自己。優秀的作家除了軟硬兼施的修煉外,還必須有獨立的空間存放自我。特別喜歡《吾祖》和《鄉村基督徒》,鄭小驢以綿密的筆觸,回憶了祖輩,講到自己的爺爺和外公。爺爺是個道士,相信靈魂,相信超自然,相信唯心論,一輩子超度了無數死者,最后卻躺在一張“臭氣沖天的床上長達一周之久”,至死也沒離開,“整整七天,他不吃不喝地躺在這兒,拖延著死神的到來”,每次吃飯,七歲的鄭小驢“都會過意不去和他們說,請記得給祖父喂一點兒”,家里人也不理,卻笑著夸他孝順。外公是基督徒,他在村里承受著作為異類的嘲謔與排斥,即便是臨死也掛念著“有神賜!,一生卻沒有進過一次教堂沒見過十字架也沒有受過施洗。在鄭小驢筆下,他們的一生傳奇跌宕,其間夾雜著湘地民間的柔韌、掙扎與豁達,令人在對命運發出嘆息之時,也不免對人性肅然起敬。
秀出結實的肌肉,亮出柔軟的心房,也給自己安放了靈魂的苦難與安寧,我想,鄭小驢完全無愧于一個寫作者的身份。在那篇《質數的孤獨》里,鄭小驢寫到一次在異鄉遺失手機的經驗,結尾處,他寫道:“沒有手機,我和這個世界一毛錢的關系都沒有。悲觀之后,內心反倒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輕松感,像個落魄戶一樣,我自由自在地在大街上溜達著……我甚至想,我到底需不需要再買手機!笔謾C肯定還會再買,而重要的是,是否擁有通訊工具,并不能等同于一個人與他內心的對話順暢與否。我想,對小驢來說,即便沒有手機,依然能昂首奔跑在路上,執著于追尋下落不明的自我,“游蕩在頹廢中的肉身應接不暇,沉潛于探索里的靈魂欲罷不能”———這句話同樣也能成為閱讀這本小書的一個注腳吧。
(《你知道的太多了》 鄭小驢/著,作家出版社2015年9月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