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劉慈欣的科幻美學
姚海軍
按最為簡單的科幻分類法細分,劉慈欣的作品屬于典型的硬科幻。劉慈欣曾在《科幻世界》的訪談欄目中坦陳自己的硬科幻創作理念:“在想象世界中展示宇宙的科學美”,即用科幻的方式“釋放禁錮在科學方程式中的美”。
當人們說科幻是小眾文學的時候,指的其實就是劉慈欣所代表的這個子類。然而,今日中國最為暢銷的科幻小說家卻是劉慈欣,他的讀者涵蓋了社會的各類群體。這樣的奇跡并非巧合,通過文本分析,我們可以找到劉慈欣科幻的美學特征。
劉慈欣的大部分作品描繪的都是宇宙級別的驚人事件,其中充滿了讓人目眩神迷的超技術。在《微觀的盡頭》中,人類對微觀世界的終極探索導致了宇宙反轉;在《流浪地球》中,太陽走向生命的終點,人類駕著地球開始流浪;在《鄉村教師》中,硅基生命聯邦與碳基生命聯邦在以萬光年計的空間內展開了時間跨度長達萬年的星系戰爭;在《中國太陽》中,中國人在同步軌道上建成了面積達三萬平方公里的巨鏡;及至后來的《超新星紀元》和“三體”三部曲同樣如此,前者中,一次超新星的爆發,讓地球文明只剩下孩童;后者中,人類為了種族的延續,與宇宙中神一樣的外星文明展開了慘烈的科技競賽。
劉慈欣對創造性想象的追求有一種商業小說作家罕見的執拗。他曾坦言,一旦發現自己準備用的某個科幻構思被別人寫過,他就會徹底失去對這個構思的興趣;但另一方面,他又表露出典型的商業小說家的價值追求,堅持類型小說寫作必須考慮讀者和市場。
作為當下最具影響力的科幻作家,劉慈欣就是這樣一個矛盾綜合體:他說人物不是科幻小說的核心,但他的小說中的人物卻比其他很多作家筆下的人物更為立體豐滿;他說科幻小說應該從文學中剝離,但他的小說卻比其他很多作家的作品更具文學意味和色彩。而對于“展現宇宙中的科學美”,劉慈欣也表現出堅持與妥協的兩面:他堅持自己的寫作理念,同時也特別在意讀者閱讀價值取向的細微變化;蛟S正是這樣一些矛盾的對立統一,最終讓劉慈欣成為當下中國少有的影響力超越科幻疆域的科幻作家。
劉慈欣為科幻文學帶來了多向度的突破,通過《鄉村教師》《中國太陽》《球狀閃電》,他開創性地構畫出真正國人視角的復雜未來,展現出了中國氣派。而在此之前,我們的科幻小說中即便有中國視角的未來,也基本上是簡單化的,很少能讓讀者擁有宏觀感受。劉慈欣的作品震撼性地標示出人類想象力所能達到的新邊疆,超越的尺度和速度可以用“躍遷”來形容。 他的科幻小說具有科學玄妙之美的奇絕構想,每一部作品都包含一個或多個令人拍案稱奇的科幻設想。比如在《三體》三部曲中,宇宙中的神級文明僅僅用一片“二向箔”即將整個太陽系變為精美絕倫卻再無生機的二維畫卷。他的小說兼具宏大的場面和精致入微的細節。他特別善于用生動形象的文筆勾畫宏大場面,精準地觸動了核心科幻讀者的興奮點。也許讓小說宏大起來不難,但在宏大的同時兼具精微,或者說能夠依靠精致的細節讓“宏大”富有質感,讓宏大與精微相互映襯,則需要超凡的功力。比如《三體》三部曲中出現的普通退休職工張援朝、楊晉文和媒老板苗福全,比如《鄉材教師》中有姓無名的李老師。這些極富生活氣息的小人物拉近了讀者與宏大宇宙之間的距離。此外,劉慈欣的小說還有很多震撼性的經典畫面。他不僅是個科幻迷,也是個電影迷,對好萊塢科幻片的成功之道頗有心得,并在創作中加以借鑒。他的每一篇小說都有著科幻大片必不可少的、足夠震撼的經典畫面。比如在《波斯灣飛馬》中,伊拉克人騎著基因改造的飛馬,如成群的飛蝗般襲向美國的航母戰斗群,那遮天蔽日的場景無疑是狂想家才有的杰作。同時,他的描寫又極為冷靜節制,極大地增強了小說的藝術感染力。
當我們感受劉慈欣所引發的熱度時,劉慈欣其實已經通過他的一系列強勢作品建立起了新時代硬科幻的美學標準。這一標準將對中國科幻的未來產生深遠影響。
新古典主義的科幻文學
吳 巖
《三體》在國際上獲獎,給國人帶來信心。特別是當這個作品跟國家的崛起、社會的發展相互同步的時候,一種國際上的認可其實表征了國際社會對中國式敘事的認知甚至認可。
《三體》的基本構成是一個優秀工程師的成功,小說采用工程思維,把人類科幻文學歷史上的眾多精彩構思壓縮植入了一套以中國為背景的故事,而恰恰是這種集成化操作,導致了小說中科幻構思的密集化,使內容超級豐富。再加上作者強烈地追求自主創意,提出了質子展開、新黑暗森林等假設全新的科幻設計,使這樣一個站在巨人肩上且具有自身獨特性的作品獲得了世界性的成功。
劉慈欣本人就是工程師。他多年從事與電力事業相關的計算控制工程管理,這是否造就了他采用工程思維創作小說,我不得而知。但從我這個外部讀者看,非?隙ㄋ倪@種創作方式在長篇科幻小說寫作中的價值。他的每一個步伐的邁出,都是為下一步進行的積累嘗試。這樣的連貫發展,也跟工程的連續性有著密切的關系。在《流浪地球》中學會大場面描寫,在《帶上她的眼睛》中學會情感表達,在《鄉村教師》中嘗試并聯展開,在《球狀閃電》和《超新星紀元》中學會多人物多故事的交織。一步一步地逐漸走向最終的三部曲創作。
美國著名科幻作家海茵來因曾說過,科幻構思無非兩個方法,創一個新點子或者把一個原來的點子寫出新形式?苹檬飞蟽煞N創意方法都被大量使用。但是,把大量創意點集中起來壓縮呈現,造成了一種令人感到窒息的驚奇,這是劉慈欣的一個創造。外星來客、原子核探秘、星際旅行、冷凍人生、納米工程、敏捷制造、社會動力學、犯罪心理學,每一個構思都可以完成一個完整小說,但作者把它們壓縮到僅僅一個三部曲中。這種做法在增加緊迫感的同時,也讓作品中形成很多空洞。但這種急進的缺點反而變成了優點,使作品中許多地方像海綿一樣留出更多聯想或發展的空間。
在密集創意的同時,為了符合當代青年讀者的審美習慣,作者還特別借鑒了電子游戲的故事方式,將作品設置成游戲通關,這進一步消除了小說跟讀者之間的障礙。層層遞進的游戲,以高等生命會先針對低等生命采取殘酷手段還是低等生命不擇手段地成功抵抗被消滅為對抗的核心雙方,通過反復拉鋸,使科學或社會問題通過這個游戲前進的主通道逐漸得到解決。恰恰是正在“打怪升級”的方法吸引了讀者的注意力,使閱讀不能停止。
劉慈欣創造了通過嵌套模式消除長篇小說敘事方面的單調性的方法。在第一部中,他以“三體”游戲構造了小說中的第二世界。這個世界跟外部世界相互平行,一大一小,使小說形成一個中文的“回”字。這其中內圈是游戲故事,外圈是真實世界,兩者構成許多相互映襯。這個做法在第三部被再度復制,通過一個含迷童話,作者再次進行了嵌套敘述。
由于中外科幻發展的步調不同,《三體》在海外的成功跟內地成功有所不同。大量有關《三體》系列的海外評論都指出,《三體》具有“黃金時代”美國科幻小說的風格。這個所謂的黃金時代,大概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前后。作品風格指的是以阿西莫夫、海茵來因、A·E·范·沃格特以及克拉克等代表的,強調科技創意要出人意外、強調故事要緊貼生活、強調在小說中不但要展現科學還有表達哲理的風格!度w》確實具有這種特征,它跟今天西方流行的科幻小說在語言風格和文風上有著重要差別。恰恰是劉慈欣的古典主義特色,使他的小說造成了一種懷舊感。當然,這種古典不是徹底的古典,這其中融入了他自己的密集創意等新的做法,因此我將其當成一種新古典看待。
中國科幻的原創力三維
劉大先
科幻文學在中國是個命運跌宕起伏的孩子。劉慈欣的《三體》獲得“雨果獎”,無疑給新世紀以來日益獲得讀者的科幻文學注入了一針興奮劑!度w》至少提供了中國科幻原創力的三種基本因素:思想力、政治性和實踐性。
在科幻的譜系中,《三體》以其思想統攝的力量綜合了諸多主題,進而創造了具有原型意義的新母題。作為一種已然獲得風格化的文類,科幻文學在一個多世紀的演進中擁有了一些固定的關懷主題,比如太空探索以及外星生物、時光旅行穿越到過去或未來、人造人/物等。這些主題反映了一些根深蒂固的人性焦慮,比如對死亡的恐懼等等。劉慈欣以其對于科幻文學史淵綜廣博的書寫歷史,創造了幾乎可以媲美阿西莫夫“機器人三原則”的“黑暗森林”體系。換言之,他打破了既有科幻的類型陳規,自成一格,開拓之前所未曾出現的局面。
與玄幻、奇幻世界的架空或非理性世界觀設定不同的是,科幻對幻想進行科學理性的解釋。從心理原型來說,性快樂和思維的快樂是人類兩大終極快感的來源,它們分別驅使幻想作品在探索和商業的兩極行進,過于注重讀者可能偏向商業流行寫作,而深度的探索從來也沒有停止過!度w》以宇宙社會學、猜疑鏈、科技大爆炸,構建了“黑暗森林”理論的合理性,同時在應對危機中的面壁計劃、階梯計劃等,形成了硬科幻的堅實敘事,在給予讀者應接不暇的思維樂趣的同時,也帶來了商業上的成功。
其次,在文學整體生態中,《三體》的政治性關懷讓它與時代的重大議題發生了關聯,從而可能改寫“嚴肅文學”的版圖?苹梦膶W往往將人物與事件推到一種極端情境之中,進而在愛與無限、崇高與犧牲中實現“科幻現實主義”的意味!度w》以傷痕文學式的筆調開啟,但在“文革”的創傷記憶書寫同時,“紅岸計劃”這種宏闊的宇宙想象和規劃卻體現了一種迥異于既有文學史的刻板化敘事!度w》這樣的當代科幻在汲取現實主義營養的同時,也受惠于新興科技及理論的前沿進展,并最終走向宇宙毀滅的形而上想象。然而,科技理論的設定是服務于總體性的社會與未來探索的。劉慈欣有種清醒而冰冷的理性,在末日來臨的極限處境中一反溫情脈脈的人文主義,轉而討論完全可能存在的零道德宇宙文明。有道德的人類文明如何在這樣一個宇宙中生存?劉慈欣從宇宙的背景出發,理性地考慮人類應當如何思考和面對那廣闊的黑暗的宇宙,雖然這種理性是純屬從人類視野的觀點出發的。
《三體》中的政治斗爭末世通過危機反思人類共同面臨的文化處境,處理的不僅僅是哪一代人的問題,而幾乎是恒久的問題,進而在最后大宇宙行將坍塌之際,讓小宇宙歸還物質與能量,重新召喚出人類乃至星際整體的集體性,實際上對于認識當下現實中的國際關系也有一定的借鑒作用。
想象照進現實,想象本身也具有實踐性。在《三體》里,曾經于18世紀后逐漸形成的強橫的歷史方向感無一例外被放逐了,這是一種跳出狹小的人類中心視野的觀察,反倒提供了一種于人有益的總體性思路。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三體》提供了一種科幻思維參與日常生活的路徑。
當下青少年與前幾代人相比可能是受現代科技影響最深刻的一代人,電視、電影、動漫、電子游戲、網絡是他們成長過程中的社會背景。在這種語境中成長的一代人,他們受到的文學教育、審美熏陶、思維訓練都與科技離不開關系?茖W技術已經成為我們日常生活的組成部分,我們的生產生活方式乃至思維和審美意識都已經潛移默化地受到了科技的改變,這種改變使得科幻文學獲得了較之以往更為廣闊的發展可能性。夏茄、寶樹、陳楸帆、陳弈潞、飛氘等新生代優秀科幻作家,融合了前衛、青春、時尚的要素,本身在科幻新浪潮中已經嶄露頭角,呈現了生機勃勃的創作態勢。這些科幻文學與新媒體的結合,已經日益進入到一代人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的變革進程之中。
思想力、政治性、實踐性,《三體》的多維度啟示,也許能夠為中國科幻的下一步發展提供精神資源和思想動力。未來科幻文學進入到主流文學行列也并非不可能之事,進而言之,甚至可能重新改寫“文學”的內涵與外延。
幻想哲學與人文憂思
徐 剛
近年來中國科幻文學逐漸引起海內外的關注,而此次《三體》的獲獎也是中國科幻令人欣慰的成就。作為中國當代科幻小說的領軍人物,劉慈欣的作品因其宏偉的格調和絢麗的想象而廣受贊譽。
《三體》是近年來中國科幻領域最暢銷的長篇小說之一,三部曲以恢弘大氣的筆觸描述了地球文明以外的“三體文明”,評論界稱其“為中國文學注入整體性的思維和超越性的視野”。西方的專業讀者也對其評價頗高,認為“劉慈欣站在了無論任何語言的推測思索性小說的頂峰”。然而,似乎在一番“客套”之后,終于有人指出了問題的實質——還是將其視為一部講述“中國故事”的“奇觀”小說。加拿大作家麥家瑋認為,“劉慈欣給我們展現了難得一見的、上世紀60年代的鐵幕”?吹贸鰜,人們對于中國的興趣,還是遠遠大于對于中國文學乃至中國科幻的興趣,這似乎符合西方對于中國文學的刻板印象,尤其是對于這樣一部“文革傷痕體”的《三體》而言。
不得不承認,在第一部中,整個《三體》作為一部經典的科幻小說,最耀眼的地方其實遠遠沒有展現。因此我們可以更加期待剛剛翻譯完畢、即將出版的《三體》第二部“黑暗森林”以及第三部“死神永生”的讀者反饋。這兩部小說將會在“去歷史化”和“去現實化”的抽象背景中講述世界末日、星際戰爭、宇宙逃亡和人類命運的故事,相較于更加“中國化”的“地球往事”而言,這無疑是更加純粹的科幻文學。
《三體》的藝術魅力首先在于氣勢恢弘的奇崛想象以及這種幻想的自洽。作為“硬科幻”的堅定執守者,以重建科幻文學的信心為己任的劉慈欣在其瑰麗的幻想背后,深埋著令人折服的嚴謹理論依據。理論物理學家李淼甚至為此寫作了《〈三體〉中的物理學》,以證明小說中的科學假設并非毫無來由。這一點對于科幻傳統隱而不彰“科幻”與“奇幻”逐漸融合的當下文學至關重要。
其次,《三體》最激動人心的地方在于小說幻想背后政治哲學觀念的演繹!度w》宇宙觀和文明觀其實更深地來源于一種哲學觀念!度w》是基于“人性惡”的反思,發展出一套邏輯嚴密的宇宙社會學理論,即所謂的“黑暗森林法則”。這一精彩且富于想象力的設定與霍布斯的“自然狀態”理論驚人相似:人的自我保全對應宇宙中文明將生存視為第一要務;所有權的排他性對應宇宙物質總量的有限性;人的語言不可信對應猜疑鏈原則;人殺死彼此的平等能力對應“技術爆炸”這個設定?梢哉f,劉慈欣在宇宙的尺度上展開了霍布斯的理論,而宇宙社會學則是人類社會學的一種放大,是在宇宙的維度上對于人類社會基本邏輯與價值的一種擴展。
小說最為重要的地方在于,它不單是在講述一種有關人類未來的偉大幻想,更重要在于考量一種政治哲學背后“人之所以為人”的樸素倫理,即通過小說的方式展開對于人性自身的反思!度w》中,在“恒紀元”與“亂紀元”之間艱難生存的三體世界,在不穩定的時間運作中經歷了200多輪的文明更迭,他們因不斷應變以求生存而養成了冷靜陰狠的性格。這個擁有昌明科技的高度文明社會,卻并不擁有更高的道德水準。在這個專制的世界里,對于個體的尊重幾乎不存在,而金屬般的三體精神也更是以嚴酷無情著稱。在此,無限的理性擴張到了一個絕對犬儒的姿態,這無疑是人類社會的鏡像表征。
《三體》想說的正是內在于人性的困境,即使到了人類文明有能力探索宇宙的時候,也依然會繼續存在。由此可見,茫茫宇宙中值得記取的不是科技的昌明,而恰恰是文明注定消失以后頑強留下的人類“神跡”,人性中那些沉淀下來的美好,比如幻想、信念和偉大的愛情,這也是小說整體的悲劇氣韻中令人欣慰的人性之光。
科幻文學的批判力與想象力
叢治辰
劉慈欣最值得稱道之處并不在于其作品中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科學想象,而在于批判深度。理性乃至殘酷地,但又充滿著絕望之悲憫地進行批判性思考,始終是劉慈欣寫作的基點。
從一開始,劉慈欣便向讀者旗幟鮮明地表示,自己將要講述的故事與一般星際傳奇有著本質不同。他將這宏闊無邊的地球往事的起點設置在中國的“文革”時期:少女時代的葉文玲親眼目睹了身為物理學權威的父親,如何在批斗中被昔日的學生毆打致死。在此后的“文革”歲月中,她不斷遭遇人性至為黑暗的部分,終于對整個人類感到徹骨的絕望和仇恨。于是在因緣際會的時刻,她向三體人發出信號,召喚他們的降臨,以清洗這個惡劣的種族。這是一個何等熟悉的故事,但凡對新時期以來的中國文學稍有涉獵的讀者,都會在其中找到傷痕文學和反思文學的遺風余韻。因為生存環境極端惡劣而不得不摒棄所有審美與溫情,以高度理性、冷漠與殘忍維系種族延續的三體星人,更像是某種隱喻,而劉慈欣的態度不言而喻。但這還僅僅是一個開始——在三部曲的第一部中,劉慈欣所表達的批判還比較粗糙和簡陋,并不令人滿足。
在我看來,地球往事三部曲的高潮在第二部《黑暗森林》中才真正到來。小說開篇對于那只螞蟻的精細描寫讓人陷入一種崇高的同情當中,就像是上帝從遙遠的星空俯瞰著卑微的人類。這樣一種強烈的宗教體驗提醒我們,劉慈欣在這部小說中的訴求并不在科學層面,而是在神學層面。從根本上支撐著《黑暗森林》敘述結構的,已不再是對某種具體的科學理論或技術的想象,而是一整套宇宙規則的建構。劉慈欣基于“第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第二,文明不斷增長和擴張,但宇宙中的物質總量保持不變”這兩條公理,所推衍出的宇宙社會學體系,堪與阿西莫夫提出的“機器人三定律”相媲美。而劉慈欣也因此成為了一個立法者,此后關于星際交往的一切想象,都將不得不面對他的立法。劉慈欣以他的立法改變了此前關于星際交往的想象范式:科幻作者們曾經想象過各種形態與習性的外星智慧生命,但無論如何,都一廂情愿地以人類社會的交往模式類比性地想象星際交流。劉慈欣告訴我們,宇宙空間很可能并非人類社會的簡單投射,在我們的常規思維習慣之外或許存在著考量這一問題的其他可能。而在我看來,這種對于思維慣性的冒犯與刺激,正是科幻小說批判力的最高境界,也是最需要想象力的境界。
或許我們可以重新回到對于“科學”這一概念的辨析上來:即便我們承認,科幻文學的想象總是以“科學”作為基礎,長久以來我們對于科幻文學之“科學”的認識也可能過于狹隘!翱茖W”當然不應僅僅包括自然科學,也應該包括社會科學與人文科學。那么,科幻文學基于“科學”的批判與想象也至少應該涉及三個層次:其一,對自然科學發展的前瞻,及關于它的反思;其二,對社會科學,譬如人類政治經濟組織方式的批判性想象,柏拉圖的《理想國》、被稱為“反烏托邦三部曲”的《美妙新世界》《1984》《我們》因此也應該被視為某種科幻文學;其三,關于人文科學,即關于人類文化的理解框架、關于人類思維方式的想象及批判。
在《銀河系漫游指南》中,我們基本找不到任何可靠的科學支撐,但它關于人類常識的那些看似荒誕的挑釁,細想卻無不發人深省,這就是為什么它可以當之無愧地被奉為科幻文學的圣經。而劉慈欣的地球往事三部曲,也因此應該屬于最卓越的科幻文學之列。
從兒童文學角度說《三體》
侯 穎
想象力是藝術創造的本質力量,幻想文學的創造力就在于其幻想的獨特性,《三體》對兒童文學的啟示在這一點上可能會達成共識,這也是兒童文學追求的一種藝術境界。中國文學的幻想力從未走遠,也很難超越,有莊子的《逍遙游》為證。即使在高科技的今天,也得承認莊子想象力的奇絕,沒什么可自卑的。漢字就是這樣一種想象的符號,是人類象形性思維的精髓和表征,也是人類文明的一種高度。
如果說文學是情感的符號,兒童文學就是暖情的文學!度w》是寫情感的,情感的豐富與深刻是文學存在與發展的一種動力。劉慈欣以他沉默而深情的性格發起對人類未來的關懷,道出了人類情感的復雜。無論什么文學,情感都需要流入其中,那是中國“上善若水”的哲學觀使然,流動性的水與中國人的善良可謂相得益彰,也是生命本源的自然表露。何況,任何情感都不是實體,需要附著在此岸的身上,劉慈欣的長篇小說《超新星紀元》《球狀閃電》和中短篇小說《流浪地球》《鄉村教師》《朝聞道》《全頻帶阻塞干擾》都有豐富的情感,氤氳其中,繚繞不止。
文學有豐富多彩的存在可能,尤其作為語言的織物,世界的語言千姿百態,闡釋世界的文學亦需要百態千姿。文學不只是鏡子與燈光,鏡子與燈這些都是人造的器物。有沒有從來就沒有人到過的宇宙存在呢?無論是以哪種思想來支撐,劉慈欣的宇宙,不只是烏托邦、不只是惡托邦、亦不只是異托邦,劉慈欣的筆下世界是典型的“能”托邦,他不是在解構人類,他是在結構,他很成形地結構價值、意義、希望、夢幻和可能,這也是寫給希望和未來的兒童文學應該具有的一種力量。
兒童的未來有多種可能,不像成人的未來那么固定僵化和瀕臨死亡。劉慈欣這一次把宇宙的未來,作為當下人類復雜而迷茫心理的一種解讀,形象而瑰麗。劉慈欣對中國的科幻懷著巨大的期望,不像科幻文學在國外那么成年化甚至老齡化,劉慈欣對兒童文學的意義和價值仿佛也看出來了。
從文學創作的發展歷程來看,劉慈欣在拓寬兒童文學的管道。從創作的情感上看,他使得有些“裝酷”的中國兒童文學有了一種飛翔的姿勢。從讀者的閱讀上看,《三體》善于出“考試題”,給讀者留了那么多存在的可能,讓讀者思考,抓耳撓腮地做題,在劉慈欣看來,文學可以是有一定智力的“編程”,科幻文學也應該是一款最具智慧的“軟件”,與作家玩對手戲的文學讀者,尤其是兒童,他們是不按規矩出牌的一族,他們的智商也不一定比成人低下,這種創作思想應該算作“以兒童為本位”的一種身體力行,也可以稱作是劉慈欣“尊重的教育”的一種行為藝術,如果把文學看成教育工具的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