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的文學批評界缺乏創新、自我因襲的現象值得關注和反思。比如變相、隱蔽的一稿多發的行為,文章題目略加改動,文章主導思想、主體框架大致不變。對于一般讀者而言,這種以話語創新為表、以自我復制為里的舉動,具有一定的迷惑性。這種行為,在客觀上占用和浪費了學術期刊寶貴的公共學術資源,在主觀上反映出學者學術后勁不足、思想乏力的困境。文學研究固然要有“自留地”意識,要有自己專攻和堅守的學術陣地,但這不應該成為“學術審美疲勞”的借口,不應該成為思想資源凝滯乃至流失的借口。
還有一種論文的重復利用現象。按常理,未經正式出版的會議論文集中的文章,可以在學術期刊上發表。但現在頗為常見的情形是,與會者帶著已經刊發的文章參與學術會議,進行宣讀。與同行分享研究成果的初心不容置疑,也就是說,既有成果的展示與分享本無可厚非,但此舉或多或少有偷懶之嫌。既然會議參與者可以通過其他途徑獲知這些學術資源,為什么還要千里迢迢地奔赴各種學術會議?參會者想得到的是業界同行們第一手的、新鮮出爐的而不是回爐重造的成果。也有一些批評者身兼教師一職,于是將宣讀論文作為課堂教學的主導內容。與學生們分享研究成果也很正常,但是課堂教學與參加學術會議在交流方式上有共通之處——面對面的思想、言語交流無法被已凝固的規范學術文字替代。人與人之間那種“即時性”的思想碰撞與論文寫作是兩種思維方式、兩套話語體系。以論文作為備課的藍本,加以即興發揮倒是更為可取。如果能對自己的文章做“批評之批評”,與學生分享問題意識的緣起、思想行進的軌跡、批評方法的運用、寫作中遇到的困難、對文章不足的反思等等,也許更有啟發意義。正所謂,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如果在課堂上為學生提供更廣闊的思維創新空間、激發更敏銳的問題意識,則可做到教學相長,共同進步。
一位批評家要有代表作和代表性學說,研究領域大可專一精深,但學術視野不能僅僅被某幾個具有“專利性質”的關鍵詞、核心概念轄制。如果文章“辨識度”過高,則說明突出既定學術重圍有一定的困難。換句話說,一流的批評家,他們的著作與學說的主旨并不是僅用幾個關鍵詞就能清晰概括的,他們博大而旁逸斜出的思想軌跡必然難以被三言兩語所概括。批評家如果僅是對已經發生之思想重復闡述,那他可能會積累數量可觀的著述,但其影響力恐怕就大打折扣了。每一本專著、每一篇論文、每一次演講如果都能閃現某個令人深感嘆服的觀點,說出一些他人想說而未能表達清楚的話,那么,哪怕其中的論述略有瑕疵,也都是值得肯定的。
做學問有三重境界:疵境、穩境、復入疵境。初學者多為第一重境界所轄制,渴望進入學術的穩境。而當大多數功成名就的學者都停留于第二種境界的時候,如果有人敢于站出來亮出一些或許不成熟的新學說,或對于自己之前的學說做出重估、反思甚至推倒重來,那倒是大多數學人難以企及的高度。破除自我迷信,不僅需要勇氣,更需要博大的學術胸懷與崇高的學術境界。西方理論家有很多這樣的例子,他們熱衷的問題領域不斷變化,前、中、后期的學術觀念不盡一致,甚至相悖,如馬克思、海德格爾、哈貝馬斯等等。在與自我交鋒的過程中,脫胎換骨,成為“新人”。思想上最大的敵人,永遠是自己的既定觀念。
我們評價所謂“經典”的時候,并非簡單地計算它的篇幅體量、也不單純考察它的刊行冊數和發行范圍,我們更加關注作者運思、關照、闡述研究對象時的態度、方法與能力,以及其可能對未來(不可預計的時間內)全人類的精神生活所產生的影響。若在方法、能力、態度三方面加以細究的話,方法最易及,能力其次,態度最難達。對方法的理解與運用屬于外在的習得,能力的鍛造是循序漸進的必然過程,只有態度最密切地關涉作者內心的學術焦慮,以及觀念創新、精神歷險的勇氣。
不對批評家的自我復制現象加以重視,就不能從根本上解決“文學批評”表面繁榮、實則貧乏的現狀。如果僅僅把批評當作謀生飯碗而穩穩地端在手里的時候,大可高枕無憂,任憑碗中餐食單調重復,即可滿足口腹之欲。當把批評作為一項苦心經營的事業而感到其恰如達摩克利斯之劍般懸于頭頂的時候,才有可能經由批評的窄門步入批評的大道。
(作者單位:教育部高等學校社會科學發展研究中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