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種信息媒介、多種藝術形式“群雄并起”的今天,文學以嚴肅的創作姿態走向專精、走向主干、走向經典,是文學存續的必然之途;唯有耐得住大環境淘洗和時間沖刷的經典之作,才能構成文學事業不倒的根基。有經典才有高峰,時代在呼喚高峰,而作者所能做的,就是握好手中的筆、秉持好自己的本心,深入到人所罕至之境,獲得第一手的材料,沉潛于自己的生活,以時間磨礪精品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痹谖覀兊奈膶W傳統中,文學創作從來都與歷史性和傳承性緊密相連。寫出足以流傳后世的經典之作——這樣的文學信念,從古代的文人士大夫到今天的文學創作者,數千年一以貫之。但是,這樣一根創作信念的紅線,在今天這個時代,卻受到了不小的沖擊。
理論上,這是一個“全民文學”時代:計算機技術讓文稿的寫作和分享空前便捷,網絡讓所有的寫作者都擁有了展示平臺,文學創作空前繁榮,據統計,2014年僅長篇小說就有4000余部出版,其他各類文學作品的數量更是難以計算。然而,在海量創作的背后,由于創作門檻的降低,魚龍混雜、泥沙俱下。只隨一時風尚的創作,尋求快速變現的創作,迎合低級趣味的創作,凡此種種,不一而足。而真正具有長久價值的寫作,卻被龐大的創作基數所淹沒。一陣又一陣潮水過去之后,能夠保留下來的作品有多少?習近平總書記在2014年10月15日文藝工作座談會重要講話中指出“有高原缺高峰”,為我們敲響了警鐘。
是我們追求經典的文學“紅線”已斷嗎?渴望卓越,渴望成功,應該是人之共性。但是,我們知道,沒有任何一條抵達卓越的道路是一馬平川的坦途!笆乐鎮、瑰怪、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卑殡S著“險遠”之途的,也必然是風霜雪雨、踽踽獨行。在這樣的艱難困苦面前,能夠堅持到底、玉汝于成的人,實在少之又少。文學創作也是如此。無奇特難以成殊美,無險途難以至高峰。
時代在提出難題的同時,也為作家繼續向經典進軍,給出了更多的理由。
理由之一,向經典進軍,是文學發展的必然之勢;蛘吒M一步說,這是一切事物發展變化的必經之途。海量的文學創作,是量變;而經典作品的產生,是質變。從量變走向質變,是一切事物發展的必然規律,文學發展亦不能外。當前的文學創作現狀,是有著大量“高原”水準的優秀作品,是為文學發展的“量變”作積累;而缺少“高峰”的傳世經典之作,是為尚未到來的“質變”作準備。一方面,量變積累到一定程度,已經趨近“飽和”,在讀者需求相對穩定的前提下,其增長必然放緩,留給“平原”等庸常之作的空間已然不多;另一方面,因為大量的優秀作品互相碰撞映襯,真正的“質變”已經呼之欲出,所謂“時勢造英雄”,在這個拔尖作品隨時出現都不奇怪的“時勢”之中,可以說是文章已天成,只看誰的妙手能夠先一步折桂了,這正是順應文學發展大勢、追求經典之作的大好時機。
理由之二,是作家身為創作者的“本心呼喚”。即便今時今日,對寫作者而言,內心深處也一定或多或少有著一份“作品流傳后世”的情結。文學創作,同其他藝術創作一樣,不僅是創作者心象的外化成形,更是創作者藉此超越時間的憑依。一部擁有恒久魅力的作品,載著創作者的思想恒久流傳,從而超越了人類個體生命的長度,令人的聲音、情緒與思想接近不朽——或者說得更直白一些:在人生短短幾十年過去之后,每天依舊有很多人來認識你,來聽你講故事,來感受你的心情,來了解你的思想,然后記住你的名字,這對于短暫的人生而言,足以稱慰。當下,文學出版物眾多,初版之后從無再版甚至無人問津的卻不在少數,“一次性消費品”的文學充斥市場。在這樣的大環境下,一部留得下來的作品帶給創作者的激勵與榮譽感,更是遠勝往昔。
理由之三,是讀者和文學市場的熱切期盼。已無需再去歷數每年有多少萬字印成了書、有多少萬字發表在網上。在堪稱浩瀚的作品之海中,一部作品可能就如一滴水,匯進去,瞬間消失不見;但如果你的創作真的高人一籌,那就會成為海上的燈塔,越是遼闊的海面,越凸顯出燈塔的明亮——而讀者,則像無數的航船,正在海平面的彼方期待著燈塔的出現,海面越是遼遠,讀者對燈塔的渴求就越強烈。成為“燈塔”的作品,不僅有著高出“海平面”的水準,更指明著文學發展的前路,而這正是“經典”的價值所在。讀者的期盼亦是市場的期盼,時代的發展賦予經典作品更多樣化的收獲渠道:再版、影視改編、“IP打包”等等,擁有強大橫向延展性的經典作品無疑是市場的寵兒。
理由之四,是時代發展帶來的根本性需求。文字,在人類文明的早期,是人類掌握的唯一一種用于記錄和表意的抽象符號,而“文學”對彼時的人類而言幾乎就是“再現”的全部。然而隨著科技的發展,攝影術、電影、數字多媒體等可以“再現現實”的技術層出不窮,且各有所長,從不同角度“瓜分”了文學原有的表達功能;另一方面,互聯網帶來的信息爆炸,使新聞報道、自媒體乃至“段子”等獲取信息效率更高的方式,進一步侵占了人們本就日益減少的閱讀時間。與當初“一統江山”的氣勢相比,今天的文學疆域日漸收緊,有人將其視作文學某種意義上的“終結”,但這又何嘗不是文學削去了額外的枝杈、剪除那些可被替代的功能、回歸自己本質的一種“再生”?也正因如此,那些對文學本質的淺嘗輒止、主動迎合其他藝術載體的文學創作,或早或晚也終將被其他的藝術載體吞并;那些以“半吊子”心態進行的文學創作,缺乏有異于其他藝術類別的、不可替代價值的文學作品,也終究難以長久。在多種信息媒介、多種藝術形式“群雄并起”的今天,文學以嚴肅的創作姿態走向專精、走向主干、走向經典,是文學存續的必然之途;唯有耐得住大環境淘洗和時間沖刷的經典之作,才能構成文學事業不倒的根基。
近年的文學創作中,也不乏這樣的例子:已贏得盛名的小說作家,迷失于信息時代各種紛雜獵奇的報道,最終寫出了“網事聯播”一樣的作品,結果不僅文學批評界認可度低,普通讀者也不買賬。這恰恰證明,取巧于其他的文字媒介或藝術形式,這種看似聰明的做法,實際上會弱化作品之為“文學”的本體價值?梢宰鳛閷Ρ鹊氖,今年出爐的茅盾文學獎五部作品,表現出了扎實的創作姿態和強烈而明確的文學企圖心,最終得到了輿論和讀者的廣泛認可。雖然我們不能就此判斷這五部作品一定就是“經典”,但一個不爭的事實是,經過了世紀末種種“后現代”“反崇高”“解構”的思潮之后,文學發展的趨勢正在向厚重、嚴肅與經典回歸。
對于文學創作者而言,要守住追求傳世之作的本心,于今天境況之下尤難:畢竟曲高和寡的事情每天都在發生,不能把寶貴的創作精力拿來冒險;畢竟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瞄準最廣大讀者群才最穩妥;畢竟柴米油鹽醬醋茶,用來糊口的文字再不情愿也要寫;畢竟人情社會根深蒂固,應酬對答的事情總是不好推脫……凡此種種,構成了作家一次又一次“逃避經典”的“借口”。
創作經典之路,當然不可能是一條坦途,絕佳題材與深刻思考的背后,往往是勞苦與辛酸。無論是深入到人所罕至之境、獲得第一手的材料,還是沉潛于自己的生活、以時間磨礪精品,都要付出甚于常人的辛苦。對于前者而言,需要承受車馬顛沛與風霜雪雨;對于后者而言,則要面對長時間的冷清孤寂——最后,還要背負難出佳作或者佳作不為人所識的風險成本。正如傳世名著《紅樓夢》,乃是曹雪芹以前半生顛沛流離之血淚為墨,于后半生饑寒交加困頓不堪中執筆,用整個人生的苦難換來的鴻篇巨制,卻又只能以抄本的形式傳世,雖名動一時,亦毀譽參半。直至程高二人整理出版百二十回全本,又歷經幾度沉浮,才漸得今日之地位——而對作者曹雪芹而言,這又只是無從得知的身后事了。
然而值得欣慰的是,今日的文學創作環境、市場環境,比起曹雪芹時代要包容、豐富、友好得多:日益寬松、生動的創作環境為寫作者抵達理想提供了肥沃的土壤;空前繁榮的文學市場使得優異的作品即便再小眾,也能獲得相當的關注和不錯的回饋;能夠留得下的作品,往往也會得到市場的認可,并受益于多樣化的文學消費渠道,它可以在網站上連載按點擊收費,可以做成電子書上架于各個商城,可以在博客、微信上連載接受“打賞”,只要夠優秀,只要有人閱讀,就必然會為作者帶來價值——今天,如果是一部確然有著經典化品質的作品,就不會被讀者與市場所埋沒。
有經典才有高峰,時代在呼喚高峰,他們已經為這類作品的誕生做好了準備。這些準備不敢說萬全,但應可稱為空前:比起一百年前,它更多了安定;比起六十年前,它更多了繁榮;比起三十年前,它更多了成熟、自信與豐富多彩。而作者所能做的,就是握好手中的筆、秉持好自己的本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