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莽原上的獨行者——讀長篇紀實文學《刺刀書寫的謊言》(徐劍)

　

　　在軍隊“70后”作家群中，我一直關注并看重王龍的歷史寫作，他雖蟄伏西南一隅，卻以歷史莽原上踽踽獨行者的姿勢和書寫，奪人先聲，在時空蒼茫 中撕開一道亮光�！短斐�向左，世界向右》如斯，《國運拐點》亦然，還有前不久在中國作協重點扶持審評時，我看到的《望不見的長城》，尤其這部《刺刀書寫的 謊言》，更是讓人眼球遽然一亮。

　　王龍于春秋大荒的行走中，始終閃動清醒、犀利的發現目光。新世紀以降，歷史演義和穿越小說汗牛充棟，目不暇接，從當年明月《明朝那點兒事》開 篇，南派三叔、唐家三少崛起，歷史演義和戲說的網絡寫作穿鑿附會，大行于道，形成一股巨大點擊率和掙錢風潮，至浙江一位青年女教師《甄嬛傳》達到巔峰，熱 鬧非凡。這股戲說歷史，扭曲史觀盛筵狂歡至今未散。對于看電視劇長大的一代代青年，由歷史虛無傷及文化、精神之髓的自戕，不是不報，只是時候未到。王龍的 可貴之處，就在于對我國之歷史始終報有一種溫馨和敬仰，治史態度虔誠、嚴謹，發現之眸如炬，能夠探到歷史深邃、幽暗地帶，破譯青史密碼，卻不以時代意見替 代歷史意見，盡管是一種文學敘事，卻有學人風度，承接春秋筆法之余韻�！洞痰稌鴮懙闹e言》寄到書案上時，我以為是炒歷史的冷飯，九位日本作家侵華戰爭的采 風之旅，有什么好看？然而一讀便放不下去了，王龍果然與眾不同，驟然亮劍，出手不凡，在整個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非虛構與虛構文學的書寫熱潮中，獨辟蹊 徑，獨樹一幟，假日本作家石川達三、火野葦平、林芙美子之筆，真實地還原了那場侵略戰爭，復原了那場血喋中華門，血染長江的南京大屠殺，以碑碣般文字，將 至今仍然不肯承認侵略的日本右翼政客們釘在了歷史恥辱柱上。真實而不失客觀，好看卻無虛構之嫌，歷史、文學品相皆好。

　　《刺刀書寫的謊言》讓我擊節而嘆的是，將一個歷史的天問拉直了。王龍對于日本“筆部隊”歷史書寫，不滿足于撲面而來獵奇般的故事與細節，當然這 些故事和細節，對于一個不懂日語的作家來說，其艱難收集和書寫背后的艱辛，自不待言�？墒�，令我最為感興趣的還是作者仰首東亞天空，劃出了一個個拷問靈魂 的詰問，為何在日本軍部狂熱的戰爭喧囂之中，日本知識分子會集體失語，最終選擇同流合污？為何當初一些持反戰立場的左派作家，一旦面臨著生活、生存乃至生 命的壓力和危機時，竟然會迅速轉向，快速洗腦，完成最快的格式化，比之當初，竟然前后判若兩人，有天壤之別？

　　這些問號，猶如一個個歷史天問，烙鐵般印在每個知識分子心靈。然而，從石川達三寫《活著的士兵》到《武漢作戰》便可以看出端倪；從林芙美子青年 時期向往中國歷史文化，膜拜魯迅，到后來鄙夷中國人，成為侵華戰場上商業秀女神，寫了所謂的《戰線》《北岸部隊》便可找到詮釋；還有那個牛島春子，從反戰 的“共產罪囚”最后墮落為偽滿洲國的歌者，更令人觸目驚心；甚至就連日本純文學的偶像，一直對侵華戰爭保持沉默的川端康成也未能幸免，所謂的清者自清，濁 者自濁，只是一個巨大的虛妄。他的兩次滿洲國之行，以及戰時對戰犯作家火野葦平戰地文學的欣賞，昭示整個日本作家群全軍覆沒，良知墮落和道德崩潰，也預示 整個侵華戰爭文學站到了人類道義的反面。抑或王龍之天問，遠遠不止于此，鑒于一些無法言說的原因，他已經作了大量省略�？墒翘靻栕鞔鹪跁�中已經一覽無余 了，那就是整個東亞文明之禍，國家利益至上，民粹主義的泛濫，終于淹沒了一切理性反思和救贖。

　　王龍此書令我最感驚喜的是，在歷史書寫與留白之中，通過這支日本筆部隊侵華戰爭的敗筆之作，劃出了一道東方文學與人類文學的邊界。這條良知、道 德甚至是人類意識和文學底線，就是開篇之問中引用�？思{的話，埋藏于作家心底的那些古老真理，即愛情、榮譽、憐憫、自尊、同情和犧牲等感情。一如歷史只有 經過沉淀之后，才能看得更加清楚；同樣，文學也只有拉開時間之后，才能分出優劣。70年后，日本所謂的戰爭文學，昨日奇葩變成今日黃花，昨天碧樹化作朽木 爛泥，昨日流芳萬世成了今天一地雞毛，閱讀這些當年忠于天皇、歌頌戰爭的蒼白無力的口號式詩作，我們在忍俊不禁之余，也要拷問自己，我們是否遵循了人類意 識和文學共有的底線和邊界，對于一位作家寫作而言，在分清了正義與非正義，黑暗與光明之后，是否心存悲憫，敬天畏地，是否書寫愛恨情仇，直面生死毀譽，刻 骨感受命運無常，將文學的落點永遠對準那些創造了歷史，改變了戰爭進程的小人物，寫出人性之黯、人情之暖，人心之善來。這才是世界優秀文學的共通價值和底 線。日本戰時作家以筆代刀，蘸血為墨，助紂為虐，正因為他們失去了人類良知和理性的文學底線，依附于威權政治，追隨于軍部惡魔，附麗于所謂的“國家利 益”，堅守所謂的民粹主義，成為侵華戰爭的文化馬前卒，終于走上一條文學的不歸路，掩耳盜鈴，公然向世界撒謊，對中國3500萬死難者進行二次屠殺，最終 淪為一群文化戰犯。這無疑對中國作家乃至世界作家，都是一個巨大的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