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體詩詞是中國文學長廊上最炫目、最獨特、最具有魅力的瑰寶,是我們的國粹。中國的知識分子幾乎都是從牙牙學語時便開始學會背誦唐詩宋詞,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那些膾炙人口的名章佳句,常常伴隨著一個人整整的一生,成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情愫。
我對古體詩詞可以說是有著與生俱來的愛好,特別是對南唐二主的詞,更是情有獨鐘。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這是南唐后主李煜詞中的名篇。一千多年來,這一任何人讀后都會回腸蕩氣的絕唱,在人們心靈里激起多少波瀾?在我們中國,可謂家喻戶曉,婦孺皆知。
李煜是南唐末代國主。說到李煜,我們不能不首先想到他的父親李璟。據考證,李璟是徐州人士,乃五代南唐國主李弁長子,公元943年即位,在位19年,史稱中主或嗣主。在歷史上,李璟是個微不足道的懦弱之君,他“天性儒懦,素昧威武” ,一個樹葉掉下來怕砸著腦袋的人,多愁善感而又膽小怕事?烧f也奇怪,他竟是一個頗有成就的詞人。在他為數不多的詞作中,借思婦、征夫之口,抒發了自己由人生之風、政治之雨而掀起的仇恨之情,表現了一種深沉、復雜而又真實的心態,其情味濃烈的愁恨基調,具有鮮明的藝術特色,每每產生強烈的藝術感染力;特別是他那清新自然、少于雕飾而卻抒情深摯、意味濃郁的語言,令人常有余音繞梁之感。試舉《攤破浣溪沙》一詞為例:
手卷真珠上玉鉤,依前春恨鎖重樓。風里落花誰是主?思悠悠。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厥拙G波三楚暮,接天流。
這是李璟的一首代表名作。全詞描繪了一位傷春的少婦,卷簾之后所看到的春景,從而引起她思念遠去不歸征人的漫漫離愁和悠悠春恨。情真意切,哀婉動人。讀后如臨其境,如見其人,如聞其聲。
類似上一首的還有數篇,都具有鮮明的藝術特色和強烈的藝術感染力,每每掩卷之后,仍覺余味不絕。
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李煜的詞則有更高的成就。這位亡國之君,系李璟第六子,公元961年因父薨而即位,在位15年,史稱后主。他是在國都金陵被宋兵攻陷之后“肉袒出降” 、后為宋太宗所不容賜牽機藥而死,在世上僅僅活了42歲,可算作“英年早逝”了。李煜生來聰穎早慧,從小便受到家庭良好的藝術熏陶,故有著很高的藝術稟賦,加上他那不平常的生活際遇:前歡后悲、昨是今非、國恨家仇的特殊體驗,使他的藝術情愫得到了大大升華,從而產生了不尋常的藝術感受,創作出了許多流芳后世的不朽之作。
李煜的詞分為前期和后期。前期的作品主要反映他的帝王享樂生活。就其題材來說是不足取的。但是,由于它的描寫乃真情實意的流露,不論是男想女還是女思男,不論是凄風苦雨、鶯啼燕舞,還是靜院空庭、雁叫砧寒,均無絲毫掩飾和虛假造作,因而更接近于普通人生活實際,符合普通人思想感情,故具有普遍的社會意義和藝術感染力。我們隨便舉出一首《菩薩蠻》 ,即可見一斑。詞曰:
花明月暗籠清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刬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花明月暗,薄霧朦朧,一雙熱戀的情人幽會時相擁相抱的情景,躍然紙上。字里行間看不出來自帝王之家,與民間癡男怨女幽會于桑濮之下,并無二致。語言清新明了,感情真摯坦直,形象鮮明生動,顯示出作者高超的藝術技巧。
他的前期作品大致如此。
其后期的作品,主要是寫亡國后的生活感受。在本文的開始我們所舉的那首《虞美人》便是他此一時期最典型的代表作。全詞構思邃密精巧,感情濃烈真切,思緒跌宕起伏,語言樸實雋永,情景交融,今昔相應。讀來令人心旌神搖,回腸蕩氣,余味無窮,百誦不厭。正是這首千古絕唱,招致了宋太宗的疑忌,使他慘遭牽機之毒,成為千秋遺恨。其他如《浪淘沙》 《烏夜啼》 《望江南》等作,均是同一類型作品。其共同凝結點是作者的亡國之痛、故國之思、囚虜之苦和人生之難。字字流淌著血淚,句句飽含著愁恨,其憂憤愧悔之情,達到了極致地步。它雖然是作者個人獨特經歷的產物,卻又綜合了人生的某些共同體驗,因而它不但能使心懷亡國之痛的人感同身受,而且也可以令那些傷春悲秋的人,心有靈犀,更會讓生活道路坎坷的人,不禁同聲一哭,共灑珠淚。
文學是一種時代的、歷史的現象,南唐二主的詞,也概莫能外,從某個側面來賞析,它們也具有一定的時代感和歷史感。而從創作藝術方面來看,這一對父子詞人特別是兒子李煜,達到了極高的成就和水平,毫不夸大地說,他的詞開創了宋詞大發展的先河;尤其難能可貴的是,他把民間的俚語雜曲,變成了可登大雅之堂的文人詞作,反過來它還保留了民間文學的清新和質樸,僅此一點就值得我們今天的某些詩人認真學一陣子的?v觀今日詩壇,可以說是亂象叢生,不堪卒讀。不管是邊陲小報,還是國家名刊,充斥著雜亂的、語焉不詳的“詩篇” ,它們要么是佶屈聱牙的連篇“奇”話,要么是誰也無法破譯的“天書” 。隨手錄下某名刊的二首詩,請大家欣賞,其一:
這個醉酒的女人我不認識/她一直對著我重復/他是愛我的/他是愛我的/他是愛我的//他是愛我的/突然舉起酒杯就摔/我仿佛看見酒杯就是她的心……
其二:
我抽煙的臉,因歲月抽空而/低沉警覺,像一張放大的網/捕捉著脫落的魚復活的衰老,蹂躪著煙灰色的/母親。不能有更多的心碎。否則平原/便放飛不起,一只往事的風箏……
讀了這些詩像是走入云里霧中,不知所云。我原以為自己才疏學淺、孤陋寡聞,難以領會這高深的詩意,但我請教了一位曾獲得“魯獎”的老詩人,他竟然和我一樣對此難以理解。我們仔細琢磨:這些詩恐怕只能在一個或幾個小圈子里炒來炒去自我欣賞、自我陶醉,廣大讀者是不敢或不愿問津的。特別令人憂心的是,諸如此類的詩篇,比比皆是,遍地開花。它們能夠擁有多少讀者呢?只有天知道!因此,我常常為此有點杞憂:失去讀者的作品會有多少存在的價值?數年?數月?數天?當然,更不能設想它們會像李后主那樣的詩詞傳之于后世了。
我們中華民族是一個詩的民族,詩歌是我國最早產生的文學樣式,自古以來(已有四千余年的歷史了) ,經華夏文明的培育,我們的祖先用漢文字飾體繪形創造了獨領風騷的世界奇葩,抒情性、音樂性集于一體,形、音、義高度統一,這種獨特的藝術形式,是漢文化成為世界優秀文化的驕傲之一。 《詩經》 《楚辭》 、先秦和兩漢樂府、唐詩、宋詞、元曲……不用說了,自有無數千古流傳的精品;即使近代以至現、當代(包括五四以來,新中國成立之后) ,也不乏膾炙人口的名章佳句,令讀者賞心悅目,隨口便可背誦出來,為什么當下的詩卻越來越令人看不懂了呢?難道我們今天詩人的才華和境界還趕不上那個作為趙光義階下囚的李后主嗎?更加令人遺憾的是,對此種現象偌大的中國文壇(包括那些執文壇牛耳者)幾乎熟視無睹,不能不使我輩普通讀者憂心忡忡了。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我并非一味地反對自由體的新詩,當代許多詩人的佳作,早期的如郭沫若、臧克家、郭小川、李季、賀敬之、聞捷等,近期的如李瑛、昌耀、舒婷、雷抒雁等一些優秀的詩篇,還是令讀者再三吟誦、品味的。只不過這樣的作品在報刊上很難看到了。因此,我這個詩歌愛好者不由地想提點建議:既然是中國人創作的中國詩歌,就應該有中國作風、中國氣派、中國韻律、中國格調,為中國人所喜聞樂見;既繼承博大而優秀的傳統,又有新鮮的精美的創新,才是中國詩歌應有之義。近年,古典詩詞的創作,又大有復蘇之勢,詩詞學會到處開花,可見讀者心之所向了。
中國的詩壇究竟向何處去?——讀了李后主的詞,除了驚嘆前人藝術稟賦的高超、對藝術完美的追求外,又“觸景生情”無端地產生了這樣不合時宜的感慨,門外談詩,頗不自量,是不是有點“庸人自擾”之嫌?那就任人評說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