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偉
“需要閉上眼睛,用盡所有的力氣才能把過去找回來”——這是誰在喃喃低語,神神叨叨,一驚一詫?艾偉的近作《南方》以此開篇,借傻子杜天寶之口,將永城數十年間紛雜錯綜的情事糾葛一一牽扯而出。這部寫作時間長達四年的小說,原先因將現時推衍的情節主干線索框定在一周之內,故定名為《七天》,后因余華在2013年搶先推出了《第七天》,為了避免撞車,艾偉無奈另行取名,最后選定了“南方”這一涵蓋面極廣,既具體可觸又抽象得萬金油般的題目,承續其一貫的風格,繼續書寫縈繞在南方小城內外的愛恨情仇。
艾偉筆下的南方,稟有鮮明的亞熱帶季風氣候的特征:酷熱難熬的夏日,砭人肌骨的寒冬,還有一年四季盤桓不去的潮濕。在他文本的字里行間,南方的情韻、氣息、節奏不經意間流溢而出,共同織綴成了南方的妖嬈與陰毒。讀著艾偉的小說,不禁聯想起同樣擅長南方書寫的蘇童。兩人年歲相近,生活的地域相距并不遙遠,但其差異卻是一目了然。蘇童也寫過不少以當代生活為背景的小說,諸如《蛇為什么會飛》《河岸》,但他最出色的作品(《妻妾成群》《一九三四年的逃亡》《米》等)卻是以民國為背景,但它們往往只是顯豁出糊涂的輪廓,供作者展示人物不無頹靡、悲涼的命運;相比之下,艾偉的目光則牢牢聚集在當代的生活之上,因而少了蘇童式的陰郁,但他的筆觸卻顯現著另一番老辣,與蘇童近乎唯美的沉溺式書寫不同,他關注的視野常常超越了世俗生存的層面,深入到罪孽、良心、懺悔、贖罪等領域,耐心而敏捷地捕捉著人性深處難以勘測的微光。
在2002年、2006年推出的長篇《愛人同志》《愛人有罪》中,艾偉集中展現了上述主題!稅廴送尽分械呐埿∮,憑著對英雄的仰慕,毅然與殘疾軍人劉亞軍結為夫婦。但婚后的生活并不是像童話中所言“從此他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在世俗華美的霓彩散去后,日常生活的艱辛、冷酷漸顯真容。而夫婦兩人間帶有虐戀特性的關系,成了艾偉傾心書寫的重心,這一切隨著劉亞軍自焚戛然而止。其后問世的《愛人有罪》與《愛人同志》在主題上可謂姐妹篇,盡管人物、情節并無勾連。無辜的魯建莫名地被誣強奸了俞智麗,在牢獄中度過了八年。出獄后,他與俞智麗的關系發生了戲劇性的轉折。后者為深重的內疚所困擾,自愿向他獻身,欲藉此補償他所受的牢獄之苦。出人意外的是,魯建對此并不領情。他一面享用著俞智麗的肉體,一面對她竭盡折磨虐待之能事,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將他蓄積在心中的怨憤排解而出,直至被人飛刀奪命。這兩部小說觸及的人性的深度是當代作品中罕有的,它關注的并不只是世俗的家短里長,而是人性深處潛藏的罪惡與相關的倫理責任。在艾偉鋒利的解剖刀下,原本無辜的受害者轉眼間可變身為施暴者——這一維度對沉溺于塵世生活、缺乏精神超越的國人無疑顯得有幾分陌生。
2010年發表的《風和日麗》是艾偉迄今篇幅最大的長篇作品。它以私生女楊小翼尋找生身父親為主線,時間跨度長達半個世紀。作者似乎厭倦了封閉湫隘的兩人世界,而將景深往深廣處推展,將楊小翼傳奇性的命運與數十年的歷史變遷交錯融合。它成了艾偉作品中可讀性最強的一部,被改編成電視劇也在情理之中,但先前作品對人的靈魂的拷問力度卻明顯地減弱了。
和前兩年發表的《盛夏》相仿,艾偉在《南方》中實現了某種程度的回歸,在敘述技法上也實現了某種程度的綜合。它將被謀殺、拋尸河中的女人羅憶苦為樞軸,通過你我他三個人稱敘述(包括羅憶苦的幽靈)的混搭,將她與肖家父子、夏小惲、須南國幾個男人間剪不斷理還亂的糾葛,與上世紀六十年代至九十年代間的社會風云變幻融為一體。與《風和日麗》相比,由于三個人稱敘述的并置,給作者展現人物內心世界提供了更為廣闊的空間,而羅憶苦復雜詭譎的經歷中也觸及到了罪孽、良心、懺悔、贖罪等熟悉的元素。雖然作者筆法嫻熟流暢,但讀者的閱讀耐心還需要經過一番考驗,就像全書開篇所言,有時的確需要用盡所有力氣才能將往事還原,才能將那些零散的碎片重新拼合為一個整體。艾偉寬容、不失憐憫地打量著由他孵化出來的男男女女,細心地勘測著他們欲念的強度和廣度,暗中為之扼腕嘆息,或者只是略帶苦澀的沉默。在《南方》中,艾偉盡其所能將其對人性的書寫推到了極限點,而極點之外的風景,目前尚迷蒙不清,有待于作者日后進一步的拓展、廓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