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在當下極為強調文學交流的語境里,也不能忽略文學的另一種本質——寫作的非交流性。
許多偉大的文學作品,都不是交流的產物,恰恰相反,它們是在作家個體的沉思、冥想中產生。曹雪芹寫作《紅樓夢》時,能和誰交流?日本《源氏物 語》的誕生是交流的產物嗎?很顯然,這些作品的出現,并未受益于所謂的國際交流或多民族的文化融合。它們表達的更多是作家個體的發現。正因為文學有不可交 流的封閉性的一面,文學才有秘密,才迷人,才有內在的一面,所以本雅明才說,小說誕生于“孤獨的個人”!肮陋毜膫人”是偉大作品的基礎,F在中國作家的 問題,不是不夠開放,不是交流不夠,恰恰是因為缺乏“孤獨的個人”,缺少有深度的內面。很多作家一年有好幾個月在國外從事各種文學交流,作品卻越寫越差, 原因正是作品中不再有那個強大的“孤獨的個人”。所以,好作家應該警惕過度交流,甚至要有意關閉一些交流的通道,轉而向內開掘,深入自己的內心,更多地發 現個體的真理,在作品中鍛造出那個強大的“孤獨的個人”,惟有這種文學,才會因為有內在的價值而深具力量。
二、在一個普遍鄙薄當代文學的時代,要大膽肯定當代文學的價值與成就。
文學研究界一直以來對時間都有特殊的迷信,總是推崇時間久遠的文學,鄙薄當下的文學寫作與文學實踐。于是,研究先秦的,看不起研究唐宋的;研究 唐宋的,看不起研究元明清的;研究元明清的,看不起研究近代的;研究近代的,看不起研究現代的;研究現代的,看不起研究當代的;研究當代的,看不起研究華 文文學的;研究華文文學的,還看不起研究網絡文學的呢。文學研究界存在這樣一種荒唐的邏輯。
以現代文學和當代文學的比較為例,大家普遍認為現代文學中有大師,成就要遠高于當代文學,現在看來,這個觀念是要反思的。難道60多年的當代文 學的成就真的不如30年的現代文學嗎?想當然耳!在我看來,當代文學的成就早已全面超越現代文學——這么簡單的事實,很多人都不愿意直面。除了短篇小說和 雜文的成就,因為有魯迅在,不能說當代超越了現代,但在長篇小說、中篇小說、詩歌、文學批評等領域,當代文學的成就顯然已全面超越現代文學。你能說當代長 篇小說的成就沒有超越《子夜》和《家》嗎?你能說當代中篇小說的成就沒有遠超現代的中篇小說嗎?你能說當代詩歌的成就不如徐志摩、戴望舒和穆旦嗎?你能說 當代文學批評的成就不如李健吾、李長之嗎?甚至在散文方面,或許,語言的韻味上,當代作家還不如現代作家,但在散文的題材、視野及技法上,當代散文的成就 也已不亞于現代散文。所以,當代文學的成就已不亞于甚至已全面超越現代文學,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只是大家因循舊見,不愿作出獨立判斷而已。即便當代文學 還有各種問題,但我們應該大膽承認它所取得的成就,更不該以現代文學的輝煌來壓抑當代文學的價值了。
三、當代文學當然有很多問題,其中有一個最大的不足就是失去了對重大精神問題的興趣和發言能力,更談不上對自身及人類命運的深沉思索了。
多數作家滿足于一己之經驗,依然沉醉于小情小愛,缺少寫作的野心,思想貧乏,趣味單一。比起于一些西方作家,甚至比起魯迅、曹禺等作家,當代作 家的精神都顯得太輕淺了。私人經驗的泛濫,使小說敘事日益小事化、瑣碎化;消費文化的崛起,使小說熱衷于講述身體和欲望的故事。那些浩大、強悍的生存真 實、心靈苦難,已經很難引起作家的注意。文學正在從精神領域退場,正在喪失面向心靈世界發聲的自覺。從過去那種政治化的文學,過渡到今天這種私人化的文 學,盡管面貌各異,但從精神的底子上看,其實都是一種無聲的文學,因為這種文學,如索爾仁尼琴所說,“絕口不談主要的真實,而這種真實,即使沒有文學,人 們也早已洞若觀火!笔裁词恰爸饕恼鎸崱?我想就是在現實中急需作家用心靈來回答的重大問題,關于活著的意義,關于生命的自由,關于人性的真相,關于生 之喜悅與死之悲哀,關于人類的命運與出路,等等。在當下中國作家的筆下,很少看到有關這些問題的追索和討論,許多人的寫作,只是滿足于對生活現象的表層撫 摩,他們普遍缺乏和現實、存在深入辯論的能力。這可能是當代文學最嚴重的危機。我去年看《星際穿越》這部科幻電影,感觸很深。一部好萊塢的通俗電影,尚且 可以思考關于人類往何處走,人類的愛是否可以自我拯救等深刻的精神母題,何以我們的作家卻只滿足于探求那些細碎的、膚淺的生活難題?當代作家要實現自我突 破,就必須重獲對重大精神問題的發言能力,徹底反抗那種無聲的文學。(本文根據錄音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