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青”變成貶義詞的時代,周嘉寧說:
“文藝青年是可愛的”


“愛藝術在任何時代、任何世界都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啊,怎么能反對愛藝術呢?文藝青年是一個特別無害的群體”
——周嘉寧
披著一件長及膝蓋的黑色外套,襯衫,牛仔褲,帆布鞋,從上海來的周嘉寧看起來很像一個標準的“文藝青年”。事實上,對于不少像她這樣的80后作家而言,“文藝”似乎早已成為一種內在的基因,伴隨著他們的寫作生命,無限接近和熟悉——盡管“文藝青年”作為一個專有名詞來命名一個群體,并沒有發生太多年。
自從2000年前后在新概念作文大賽中脫穎而出后,周嘉寧十幾年來一直在寫她這一代人,直到三十歲之后,終于把自己對于文藝青年的體驗和觀察寫進了最新一部長篇小說《密林中》里。在一個文藝青年被嘲笑的時代書寫文藝青年,寫他們偏離于日常主流生活之外的面貌與處境,寫他們在文藝之“密林”中的漫長跋涉,周嘉寧溫和又堅定地表達著她的聲音。
“文藝青年”貶值,是因為時代
身為文藝青年而寫“文藝青年”的故事,以至于很多媒體采訪她時都免不了詢問一番:小說中的人物是否有原型、是否有她自己的經歷在里面?甚至,一些同屬于文藝圈、寫作圈的人還會親自來問“寫的是不是我?”這些問題一度讓周嘉寧找不到一個“標準答案”來面對。她會先澄清說,寫的不是我,是虛構的。但過一小會兒又會說,其實寫的也是我。
這部11萬字的小說她前后足足重寫了三遍。單是為了確定它的標題,她就曾和出版社商量半年之久,最后還是選擇了最初的《密林中》!懊芰种小边@個意象來自于契訶夫《薩哈林旅行記》里的句子:“當地的吉利亞克人放棄修好的道路而不走,依然穿行于密林中!边@個意象所傳遞出的背后的隱喻義,讓剛剛邁入三十歲沒多久的周嘉寧深受觸動。她將這個比喻用在了自己的人生階段上:“二十多歲時,無休無止地玩兒,歇斯底里地快樂,感覺整個世界就是一個平原,我能夠跟我的朋友們手拉手走在這個平原上!钡搅巳畾q前夕,她忽然發現自己的生活狀態有了巨大的轉變,好像從平原走進了一個“森林”,從一群人變成孤身一人在走,不知出口在哪里,甚至不知道有沒有出口!叭松卣沟揭粋階段以后,你就會走到這樣的森林中,帶著非常多的疑問!
這種微妙的感覺進入小說中,就在某些層面上構成了人物的體驗,如新晉茅盾文學獎獲得者金宇澄所評價的,是“見證一種自我分析的過程”。女主人公陽陽是一個正在成長中的寫作者,希望能寫出最好的小說來。她敏感、孤立、脆弱而又堅韌,身處文藝青年圈中,身邊圍繞著一些形形色色的藝術家、作家。但無論是在經濟上、工作上、愛情上還是在寫作這件事本身,她都不能得到充分的釋放,總是感到壓抑和滯重。這也是小說所構建的一座“密林”,或者說,一種當世文藝青年覺察或未覺察的困境。
比起小說,現實中的文藝青年所面對的,則是更加堅硬的事實——這是一個“文藝青年”日趨江河日下、變成一個貶義詞的時代。在這個時候,周嘉寧對于他們故事的講述,便有了另一種意義。她是張悅然主編的《鯉》書系的文字總監,早在2012年,《鯉》就辦過一期相關專題,專門討論當時“文藝青年”式微的問題。但對于這種貶值,周嘉寧自己一直是想不通的,更是非常反感一些試圖極力和“文藝青年”撇清關系的言論,包括“你全家都是文藝青年”之類。在她看來,她身邊的文藝青年都是一群很有意思的人,“愛藝術在任何時代、任何世界都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啊,怎么能反對愛藝術呢?文藝青年是一個特別無害的群體”。
她認為,“文藝青年”之所以貶值,必須要歸咎于這個自媒體橫行其道的時代。21世紀第二個十年,微博、微信、朋友圈次第興起,發表言論進入無序時代。而在2010年之前,發表意見并沒有那么容易,必須通過編輯、審查等一道道關卡來把關。如今篩查機制缺失,令個人意見能夠輕易被大眾看到,卻也在一片嘈雜的眾聲喧嘩中失去了令人信服的能力!拔乃嚒北焕律駢,其標準變得撲朔迷離,而每個人都認為自己闡述的才是藝術真理。如此久了,那些所謂的、自認的“文藝青年”開始招致大眾的嘲笑,變成了不太受普通人待見的群體!暗乃嚽嗄昶鋵嵤呛芸蓯鄣娜!彼f。
“但是生活最偉大”
很多人認識周嘉寧是從她的《一個人住第三年》開始的。那是她2008年在北京工作時寫的一篇隨筆,到現在還不斷地被轉載。文章里面寫了很多自己用美味的食物來慰藉獨居生活的細節,引起很多人的共鳴乃至羨慕。但周嘉寧自己倒是覺得很奇怪,“這種狀態很好嗎?”
她也很奇怪許多人為什么那么熱衷于做飯,做完飯還要拍照,拍完照還要上傳。這在她看來是一種“很無聊”的事情!耙粋人吃飯,吃一會兒就吃完了,沒有那么大的儀式感。儀式感是很無聊的事情!鄙踔,“日常生活是超無聊的,很浪費時間的”!捌鋵嵨液軙鲲,做得很好吃!彼f。不過又接了一句:“就是不想做!
嘗試最大程度地簡化日常生活,甚至“拋棄日常生活”,這是她最近一年來的狀態。這一點和她小說《密林中》的人物倒是有些相似。她說,自己為科技的發展感到高興,因為這樣她就可以用手機支付水電費,買各種東西,而不用去特定的地方和特定的人做一些“無謂的交流”。
她現在每天把時間花在讀書、寫作、翻譯、工作上,也花在發呆、看美劇、喝酒上,且并不認為后者比前者更“浪費時間”。因為對于生活,她的看法是,“你要認可、接受這樣一種無意義的狀態。只有在接受這個狀態之后,才有可能獲得別的東西。如果你覺得你不接受,認為自己的一切事情都是為了改變世界而做的,你肯定改變不了世界”。
但接受生活無意義,并不代表對生活的否認。去年,周嘉寧寫了一本短篇小說集《我是如何一步步毀掉自己的生活的》。題目看起來有些消極,但她會在給別人簽名時,在扉頁上認認真真地寫道:“但是生活最偉大!鄙钊缤粋巨大的廢墟,但一切精神生活都附麗其上,不能脫離。
周嘉寧的研究生導師、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張新穎在序言中提到,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帕慕克在一次訪談中說,他二十歲開始寫作的時候,前輩作家會跟他談生活。他反駁說,文學不是關于生活的,是關于文學的。四十年之后,他才說,他們說的是對的,文學是關于生活的——即使是對于周嘉寧這種專注書寫80后精神內心世界的作者來說,亦不能例外。
告別青春寫作
周嘉寧屬于成名很早的80后一代年輕作者,同韓寒、郭敬明、張悅然等一樣,始于上世紀末的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十幾年過去,這批作者已經漸漸分流,各自有了新的事業。但進入復旦大學中文系深造的周嘉寧仍然一直在寫,從十幾歲到三十歲,一直固守文學的陣地。
對于當年那些曾和她一起書寫80后經驗的人的離開,周嘉寧并不覺得有什么好遺憾的,反而覺得這樣“挺好”。在她看來,“文學、作家對這個社會產生的作用微乎其微,如果能成為科學家或別的什么,肯定會有更大意義”。而對于她自己在寫作上的堅持,她也覺得同樣自然:“因為這是我唯一擅長的事情。而且,也是我相信我能做好的事情!
早些年,和其他一些剛出道的80后作者一樣,周嘉寧的作品也呈現出濃郁的青春寫作氣息,但隨著年齡增長,或者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到了這個年齡上”,就漸漸沉潛下來,有了一種沉郁的氣質和思索的精神,關注這一代城市青年的精神狀態。
作家孫甘露稱《密林中》是周嘉寧“對青春寫作徹底的告別”。作為文壇新生代,80后一代作者曾被各種爭議聲音包圍,三十歲之后,他們漸漸開始從抒情轉入思考,未嘗不是一種自覺的實踐與收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