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為北人,卻鐘情于“偉大的江南”!皞ゴ蟮慕稀笔窃娙税貥宓囊粋說法,我和很多人一樣,對柏樺的說法尤有會心。偉大的江南孕育與體現了我們中華文化與中華文明的偉大與輝煌,復又具有獨步天下的精致與美麗。但是她的精美和她疆域的有限,卻又很容易讓人忽略其偉大。所以,柏樺的說法,仿佛重新喚醒了我們關于江南的偉大記憶,讓我們緬想,也讓我們流連。
龔璇詩集《江南》中的詩,便是這種緬想和流連的思緒與印跡。不過與柏樺,也與我們很多人所不同的是,龔璇于江南并非外人,他是一位道道地地的江南人氏。自古而今,人們對于“何謂江南”和“何處是江南”其實并無一致的看法,人們至今也未為江南確定好一個具體的疆域。不過在另一方面,在關于江南區域問題的種種歧見中,以明清時期的“八府一州”即江寧府、鎮江府、常州府、蘇州府、松江府、杭州府、嘉興府、湖州府和太倉州作為江南最基本的區域或核心地帶,倒是一個共識。而龔璇,就生活和工作于其間的“太倉州”,太倉人氏也。在這樣的意義上,正如他在詩歌中所表現出來的,他對江南的“酷戀”,就很自然,而且也正宗。
龔璇的詩集起初名為《戀愛中的江南》,后來索性就改為《江南》。在他起初的想法中,我很理解他的感情。他以往的幾部詩集,先是叫做《或遠,或近》,顯猶疑;接著又叫《冷眼看花》,蠻矜持;但是到得第三部詩集,他的感情就變得有點“把持不住”,《風月無邊》了!帮L月無邊”的狀態中,人的感情最容易奔放,也最易迷蒙,因此他的第四部詩集,干脆就叫了《燃燒·愛》。龔璇對人生、對世界、對友情、對愛情,還有對他生長于斯的偉大的江南,都有深摯刻骨的感情,無論是他“或遠,或近”地“冷眼看花”,還是他在“風月無邊”后的“燃燒”與“愛”,他的根柢,他的精神深處最為核心的方面,其實全都是“愛”。沒有“愛”的驅動,沒有純粹的“愛”的指使,誰能夠在繁忙的公務之余,以每年一集的速度寫出那么多飽含深情的詩?所以不管詩集謂何,他的幾乎每一首詩作,都是他的“愛”的產物,是他對世界的種種“酷戀”與“苦戀”的“愛”的結果。這一點我非常欣賞,也以為此乃詩的正道!
《戀愛中的江南》,如果以此為書名,實際上與詩集中的題材和詩中感情皆相切合,老龔對江南,戀愛就戀愛吧,此乃實情。但經斟酌,他還是很“克制”和“低調”地去掉了書名中原擬含有的“戀愛”的意思。這是因為,這部詩集的主要內容都是寫江南,正面地寫江南,而且單是從“江南史鑒”、“江南物華”、“江南事典”、“江南情韻”等各專輯名,就能看出它是關于江南分門別類的較為全面的寫作,有很明顯的系統性。諸如太湖、虎丘、劍池、寒山寺、虎跑寺、梅家塢、桃花塢、烏鎮、錦溪、沙溪、周莊、拙政園、網師園、沈園、張溥故居、郁達夫故居、西施故里、咸亨酒店和烏篷船等很多很有代表性的江南符號,詩集中都有豐富的書寫。某種意義上,我們完全可以將《江南》看成是關于江南的詩性導游,是一部以詩的方式帶領我們游覽江南、感受江南的江南手冊。
但是《江南》中的作品畢竟是詩,是一種以詩性的主體與偉大的江南進行對話的詩。龔璇的詩作,經常會出沒一個特別的詞,那就是“誰”。他很善于在詩意的展開與流轉中,陡然提出凌厲的發問,引入一個不確定的主體、一個以“誰”來代稱的主體。比如在詩集的第一首詩《石湖》中,他就這樣寫道:“天鏡千傾,不見范蠡船舫/水鳥無棲/遠見村舍疏落/楞伽寺塔的倒影/流觴,看月已是奇景/誰,對酒當歌/哪里更有清秋靈影,空守繡!;而在《劍池》中,他又曾有這樣的書寫:“夫差與勾踐,爭的是哪方領地/刀劍幻影,光怪陸離/如入太虛幻境/一塊巨石,兩字之下/沉埋千年古謎//誰趕早去看你,間縫中蓬亂的草象/斬斷劍池的歷史/誰為吳王,誰為越夫/水底躲藏的青蛙/無端皺襞”。在龔璇的詩中,有“誰”的詩句所在多有,再比如:“晨霧中,誰捧著一本奇書/道盡戰爭的詭譎”、“失蹤的小鹿/為誰,呼喚古老的名字”(《穹窿山》);“誰說置身事外,就能隱忍痛飲”、“誰,掌握著開悟的權力/卻無法判斷困擾的月光”(《梅家塢》);“誰,攀著青石階,不忍回頭/青鳥鳴囀/一首送別曲,悲欣交集”(《虎跑寺》);“孤香從哪里飄近。禪院的鐘鳴/為誰而敲響”(《錦溪》);“誰,敢于承受崩潰的雨/屋檐下,泥鰍跳出水盆之外/在濕潤的道板上,盡染磨難的生活//有人擔心。不宜擴張的景觀旁/鶴發的人,誰還記得”(《咸亨酒店》)……龔璇的《江南》,還有他以往的作品中,有“誰”的詩句真的是不勝枚舉。在我有限的閱讀經驗中,好像還沒有哪一位詩人會如此頻繁地運用這樣的詞,這樣的運用,幾乎已經構成了一個獨特的詩學奇觀,是龔璇區別于他人的獨特的詩歌標識。龔璇對“誰”的運用激活和豐富了我們語言中一個習見的詞。他讓這個習見的詞相當頻繁地出沒于詩中,承擔著非常豐富的詩學功能。有時,它是詩人自我的外化或內在分裂,以此來呈現詩歌主體的豐富情思與自我追問;有時,卻又指古人,是或者實指或者又虛指的詩作所歌詠與感懷的歷史人物;很多時候,它則就是虛擬,是我們讀者可以根據自己的閱讀感受和江南情懷自由想象的不確定的主體……我們跟隨著詩人,跟隨著這個不確定的主體,出沒于江南,漫步、徜徉,在江南的歷史文化景觀和自然與人情中進行深入的精神對話與精神交流,偉大的江南因此得以內在于我們,深深地內在于我們。這就是龔璇詩的成功,“誰”的成功!
和詩歌史上的每一位詩人一樣,龔璇的詩中自然有“我”,有一個按他自己的說法“戀愛”著江南、“酷戀”著江南的抒情主體。江南處處,也許都留下過他的足跡,引起過他無限的感懷,但他的感懷,總體上又是憂郁的、內斂的,多有感傷。龔璇經常傷痛于歷史,傷逝、傷情、也傷風景,克制與內斂中內蘊著犀利與勃發,甚至激烈,甚至曠達與豪情。比如在《張溥故居》中,他寫自己“一個人,獨步庭院”,憑吊歷史——“巷口的古屋,沉寂多時/我來,又能找到什么/一片舊瓦的遐想/一枝臘梅的愛情/或者,一口老井悲喜的憑吊與瞻仰//門檐下,藏著暗淡的歷史/有人不知經營/花枯萎、樹落葉、懸掛的夢悄然消失/廊壁的楹聯,銹跡斑斑/垂下沉重的記憶,夕光/焚燒尾部的滄!;而在《拙政園》中,他在書寫了拙政園中的“嶙峋山石”、“分岔小徑”和文徵明畫堂中的“月光煎熬的憂郁”后,又這樣來表達自我的情懷:“不論白天、或黑夜/盲人摸象,行走的地方/最需要陽光普照,月光揮灑一點點星光/已足以讓我心明眼亮/窸窣聲中,察覺每一處細微的動作/挑戰徒勞的嘆息//那一片紫藤,占有我的瞳孔/天空遼闊/返照事物的渺小。我不想成為蠟像館里/凝固的肖像/也不求仙道,降我以大任/只把仁慈的目光/透過太湖石的縫隙,射穿/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的心事/直到落日后/勢不可擋的寧靜,重返石前的草地”。龔璇在經歷一系列復雜的感懷后在他內心所降臨的“勢不可擋的寧靜”,還有那些遼闊和晶亮的“光”,最讓我欣喜。他在《上海,偏北》中寫道:“上海,偏北。五十里外/還有一個人,安撫空寂的倉屋/吹滅燈火,遙望天際/突然發出驚訝的嘆聲——/你看,星空多亮!”上海,偏北,正是太倉,是他多年棲居之所在。龔璇棲居于江南,而又以他深厚的情懷撫愛著江南,撫愛著這片偉大的土地,江南因此有福了。
龔璇在《江南》和《戀愛中的江南》這兩首詩中,曾經有過這樣的發問:“江南,背負盛名”,可“誰,采集美妙的詞語”,“咀嚼江南的秘密”?我想,這里的“誰”,恰正是龔璇這位江南的赤子。他不光自己沉溺于江南,還以他的獨異的詩學——一種在語言中充分運用和成功發掘了“誰”的詩學,引來無數個確定的和不確定的主體,從而也招惹著我們,與他共同出沒于江南,與他對話,與偉大和燦爛明麗的江南對話,他的詩歌因此多了復雜,江南也更加意味無窮。
(《江南》,龔璇著,上海文藝出版社2015年9月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