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在網上讀到一些文章,在肯定父親李健吾《咀華集》系列作品的同時,把“咀華”之類的書評文章的停筆歸結到父親后來“主動靠攏政治”,寫大量歌 頌戲劇的作品,我覺得十分不妥。我不是搞文學的,但是想談談我對這個問題的看法,人和事都需要被歷史地、客觀地看待。我的觀點不一定妥當,就當向有關人士 討教了。
作品產生的時代背景
《咀華集》是1936年出版的,《咀華二集》是1942年出版的,第二版的《咀華二集》是1947年出版的,而沒有收入這兩個集子的評論文則遠 遠早于那個年代,譬如1928年在《大公報·戲劇》用6天時間連載的《關于中國戲劇》,1929年1月《認識周報》上發表的《中國近十年的文學翻譯》,矛 頭居然直指魯迅、周作人等大人物,1930年10月在《華北日報·副刊》上發表了對《詩人的悲劇》公演時的評論,直白地點出了熊佛西寫劇的弱點。李健吾用 劉西渭的筆名則早在1934年8月發表的《伍譯的名家小說選》,刊載在《大公報·文藝副刊》上,一個27歲的年輕人,矛頭直指知名大翻譯家伍光健。
收入《咀華集》《咀華二集》的個別批評的文章,除了巴金已然知名外,其他如曹禺和卞之琳都還年輕,他們之間(主要指巴金/劉西渭、卞之琳/劉西 渭)在報上對各自的觀點來回辯論和維護,但批評和辯論都不影響相互之間的友誼。巴金和父親的友誼眾人皆知。卞之琳到上海,沒有住的地方,還是住在李健吾 家,每天還是在爭論。后來去外地工作,父親一直陪送他到車站,一路上一邊爭論,一邊啃著甘蔗,就是一對朋友。李健吾的批評針對作品,而不是人。在那個時 代,大家都沒有任何職稱,沒有派系,純粹是文學觀點上的探討。
特別要指出的是,《咀華集》《咀華二集》的作用還在于“推出”:推出某些有爭議的好作品,如沈從文的《邊城》;推出大量尚不為大眾所了解的作家 作品,如李廣田的《畫廊集》、何其芳的《畫夢錄》、林徽因的《九十九度中》、夏衍的《上海屋檐下》《陸蠡的散文》等等,后來證明他們都是優秀的作家。文學 評論不是簡單地批評作品的短處,議論作者的是非。李健吾在《咀華二集》中表明了他對書評的觀點:“批評者注意大作家,假如他有不為人所了然者在;他更注意 無名,惟恐他們被社會埋沒,永世不得翻身。他愛真理,真理如耶穌所云,在顯地方也在隱地方存在。他是街頭的測字先生,十九不靈驗,但是,有一中焉,他就不 算落空。他不計較別人的毀譽,他關切的是不言則已,言必有物!
之后抗日戰爭進入膠著和全力以赴的時期。在那期間,一直待在孤島和淪陷區的李健吾,從書齋中出來,進入戲劇界,從協助于玲的共產黨地下活動所需 要的抗日宣傳起,到苦干劇團的商業演出活動,再到《金小玉》上演,被日本憲兵司令部逮捕,釋放之后攜家小化名逃亡。逃亡到安徽的路上被在國民黨工作的清華 校友認了出來,只好與他們相認,也是后來回到上海,出任上海市市長的吳紹澍邀請他出來工作的起因。那一個月的工作,為他蒙了灰?墒且簿褪沁@樣的相識,了 卻他心中的一個愿望,想借用上海戲劇人才濟濟的條件,辦一個戲劇學校,培養戲劇人才,兼有一個演出場地。其實無論是當時的上海市國民黨黨部,還是當時的上 海市左翼聯盟,都看不上他,他奔波、上書、陳述,最后只是讓他管理一個破劇院,在學校教授戲文課。他竭盡全力,為組織教材,翻譯了高爾基、屠格涅夫、契訶 夫和托爾斯泰的諸多獨幕劇。
抗戰勝利后李健吾回到上海,他又開始使用劉西渭的筆名,寫了書評《三本書》《咀華記余·劉西渭我的仇敵》《咀華記余·無題》,談了抗日戰爭期間 4位女作家,特別是楊絳女士的工作,還是在“推出”。之后,按著過去的習慣,回復了一位讀者,名為《答吉父書》。因為熟悉上海時期的文藝戲劇活動,他不斷 被邀請發表類似《淪陷期間的上海文藝界》之類的文章。但是抗戰勝利沒有帶來和平,國民黨接收大員的種種胡來,民眾生活的艱辛,和談破裂,內戰又起,這讓他 十分反感。他以戰時搞戲劇的熱情改編了希臘阿里斯托芬的鬧劇《婦女公民大會》,開始起名為《和平頌》,后來改名為《女人與和平》?紤]到上海民眾的娛樂情 結,再加上國民黨嚴厲的管控,他和導演共同把戲改成鬧劇的形式,只是明白人還是聽出了“反對內戰”的核心。
他深愛著這個國家
李健吾的父親是為了打倒帝制建立民國而奮斗至死的,是山西運城的河東英烈。他帶隊伍、在前線作戰的熱情,傳給了他的兒子。李健吾是個非常熱情的人,他非常熱愛這個國家。
他剛到法國,就聽到了“九·一八”事件,他在激憤之余,很快完成了《火線之外》的四幕劇,結尾的《出征歌》充分表明了他火熱的心:“華夏健兒,文獻吉邦,四萬萬眾,死為國難,國殤國殤,萬古芬芳:英明不朽長芬芳!一死報國!一死報國!一生一死報祖國!”
他對他研究的課題,也定性在“現實主義”,他覺得我們的國家不需要“浪漫主義”,“為文藝而文藝”是他給自己扣上的帽子,其實,文藝是人類生活的一部分,他是用文藝來為這個社會服務,為人類服務。他關心這個國家,關心社會。
國難當頭,于玲、夏衍委托他辦事,他都一一擔起,不在乎別人說三道四,他自己沒有收入來源,可以變賣妻子出嫁帶來的一些首飾,把錢用來支持上海 劇藝社,捐給《魯迅全集》的出版;失業,沒有經濟來源,他拒絕周作人去北京教書的邀請;他寫《金小玉》,暗示著日本必敗。他在日本人面前決不屈服,不交代 任何朋友的名姓,只是噴著血沫子,對著給他上刑的日本人說著給自己兒女的遺囑:“爸爸……是個……好人,……死的慘!”
他愛國,愛中國的勞苦大眾。他的第一個獨幕劇是《工人》。那是他10歲時獨自在天津良王莊念書時熟識的鐵路工人;新中國成立后,他從心里熱愛基 層的文藝演出,他寫的歌頌新中國的隨筆雜感都是發自真心的。1951年和周小燕他們一起去山東體驗生活,回來寫的一個個短篇,集合為《山東好》,是從心底 里寫出來的,這些他并不熟悉,文字不夠理想,但不是“靠攏政治”。他希望國家好,寫了《社會主義的田園劇》《社會主義的話劇》《獨幕劇——時代的尖 兵》……在其中闡述了他的觀點、他的感情。他把他在解放以后寫的戲劇方面的理論和評析文章合并成《戲劇新天》,這些文章都是他很認可的。就拿散文來說,不 管是《游山的腳力》《雨中游泰山》,都可以看到他對新中國是熱愛的、滿意的。
他說他是小民,并始終這樣認為。1982年去世前,有一次他接到聘書,坐在沙發上,拿著那張紙,對著外孫女呵呵地樂:“文學家,翻譯家……他們 稱我這個!”他沒有書房,看病不報銷,寫文章自己掏錢買稿紙和筆,他覺得給自己的工資已經很高了(二級研究員)。他給陳西禾寫信:“我對死不害怕,已遺囑 家人:一、不開追悼會。二、不留骨灰。三、不上報。若無此人!
他從來不訴苦,苦在心里,笑在臉上
李健吾回到清華之后大病近兩年,活潑的性格變得孤寂。在淪陷時期,家里沒有錢,他在傍晚到上海的小菜攤去買那些已經賣不出去的魚,高高興興地向妻子展示,可是他絕不會不幫助上海劇藝社,并出資幫助《魯迅全集》出版。
1951年他被定性為“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我們一起吃午飯,我媽氣呼呼地對著我說:“他算什么資產階級?”我當時在中學是團支部書記,啞然:真是!爸在一邊低著頭吃飯,一句話都沒說。
1958年鄭振鐸被批判,他難受。后來鄭振鐸意外死亡,他成了“拔白旗”的對象。有年輕人批判他的《十九世紀法蘭西現實主義小說藝術的影響》, 說他沒有認真學習馬克思主義,沒有認清自己資產階級學者的老一套錯誤,是因為世界觀和立場問題。面對年輕人,他沉默。他原來參與編輯的《文藝理論譯叢》停 辦了。他無可奈何,就轉而把精力放在戲劇方面。1959年7月,這是“反右傾”的后期,我從蘇聯回來,看到的父親絕沒有一點點頹喪的面容,他滿意,生活安 定了,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到1958年秋冬對自己的批判。寫文章是他的生活,他天天趴在書桌上做筆記、寫文章!
1966年秋,文化大革命爆發。一天中午他突然出現在我們核工業二院大院里的食堂墻邊,手里提著一個書兜,我問他怎么來了,他說順便,吃過飯 了,來這兒歇歇。我匆匆買了飯提著,一起回到我住的單元,他說就在我的小床上躺躺。在床上躺了沒有多會兒,他起來送我去上班,然后走了,怎么回的家我都不 清楚。周末,我回家才知道家里出了大事,101中學的初中學生到家里抄過家了,最糟心的是把他母親惟一存留的照片給撕了,說她是地主婆,因為她穿的是山西 婦女穿的高齡棉襖。14歲時,他的父親去世之后,母親陪伴他直到25歲,孤兒寡母,這是他惟一的親人的照片!他那么難受,就只是在我的小床上躺了一會 兒!可是,周末我見到的他,卻是依著煤火爐,呵呵地笑著說:“我每天早上去給辦公室生爐子,他們年輕人都賽不過我!彼目嘣谀膬耗?在他內心深處。
他對戲劇的熱愛維持到最后
他愛文學,更愛戲劇,當然首先是話劇,是喜劇,國內的、國外的;他同樣愛各種各樣中國的民間戲劇和戲劇人:山西蒲劇、安徽黃梅戲、河北梆子、梅 蘭芳、周信芳……“文革”前,只要逮著機會,就會去首都劇場或其他地方看戲;“文革”后,病重了,走不動路了,家里有了一個14吋的電視,每天晚上都看到 深夜。1958年受批判,外國文藝理論不讓弄了,他就寫戲評,寫戲劇技巧。1962年在周恩來總理的主持下,在廣州召開了話劇、歌劇、兒童劇創作座談會, 為一些在過去受到錯誤批判的戲劇和作家平反,他被邀請參加了那次會議,陳毅同志在會上明確提出,不要“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這個名稱,林默涵專門肯定了文學 所的古典文藝理論研究;小會上他被要求發言,他做了《漫談編劇的一些技巧問題》為題的講話。這次會議之后,他在寫戲評方面的積極性就更大了,這就是他在 1962年到1965年期間完成大量戲評的時代背景。所以,絕不能把《咀華集》和戲評混為一談,更何況他寫的《同甘共苦》(《看〈同甘共苦〉的演出》) 《布谷鳥又叫了》等等還是在廣州會議上被平反的。他寫的戲劇隨筆,也是發自內心的,有當時環境的影響,主要還是由衷的。他想跟上新社會,這是他愛的國家。
1954年,他從上海調到北京,先是在北京大學文學研究所工作,后來社會科學院外文研究所成立,他就把主要精力放在這方面的工作上,給他的課題 是研究巴爾扎克。他從《人間喜劇》著手,全方位地研究和評價巴爾扎克,共計完成12篇相關論文。他花了許多時間翻譯莫里哀的喜劇,寫過多篇有關這位偉大喜 劇家的文章。他還完成了《十七世紀法國古典文學理論》(約有40萬字的資料性譯作和評價),所以,在楊絳女士題字的《李健吾文學評論選·后記》(匯集了包 括《咀華集》《咀華二集》中的各個篇目,1982年寧夏人民出版社出版)中他寫道:
“這是我讀書筆記的果實,好也罷,輕也罷,當時都公開了,不足以言‘評論’。有些很老的朋友,友誼應該發展,由于爭論,反而得到了鞏固。我從來 不敢說自己是惟一的、正確的,是所謂一家之言。那是欺世之談。爭論是走向真理的道路。讀者從爭論可以判斷是非,而有所收益,有所認識。他們明白我不相信自 己的看法正確,所以我才將朋友的辯駁附在自己的高談闊論之后。
“解放以后,我沒有時間‘高談闊論’了,一則,我用它來長期改造自己,這是一種樂趣,盡管有人把改造看成苦趣,二則,時間大多被本職業務所拘束,一點不是對新中國的文學不感興趣,實在是由于搞法國古典文學搞多了,沒有空余另開一個是非之地。力不從心,只能有欠了!
總之,《咀華集》是在一定條件下的作品,不管是時代、環境、還是作者自己的工作方向、時間,都不容許他一成不變地繼續下去,而不是簡單地用對“政治的興趣”來說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