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事學”作為一門學科,誕生于20世紀60年代的法國,80年代中期陸續傳入中國,并迅速形成熱潮,至今方興未艾。毫無疑問,西方敘事學家創立的敘事學主要基于西方的敘事實踐,所引用的具體材料很少越出西歐與北美的范圍。所以,它必然有一個不斷發展完善的過程。它帶給中國學者的,是理論根基的夯筑,更是研究思路的啟發。中國文學敘事傳統的研究,正是在這種形勢下應時而生。傅修延認為:“種種跡象表明,中國敘事學的‘現在進行時’,主要表現為從敘事角度梳理我們自身的文學傳統”。提到中國敘事文學傳統,沒有人不想到史傳。在中國這個史官文化源遠流長、“史貴于文”觀念由來已久的國度,史傳對中國文學敘事的影響可謂深也,久也。所以,倪愛珍選擇的這個選題是非常有價值的,但同時也是非常具有挑戰性的。因為,這是一個老話題,老話題要想寫出新意來,是不容易的。讀完這本書,可以看出,她的挑戰是有意義的,因為在閱讀中,不時讓人有耳目一新之愉。
從史傳敘事到文學敘事的全面梳理
作者將史傳界定為一種獨具中國特色的“敘事范型”,援引米歇爾·?碌脑挘骸白鳛椤捳Z實踐的拓荒者’,其作者的獨特貢獻在于,他們不僅生產自己的作品,而且生產構成其他文本的可能性和規則!弊鳛樽约核悸返钠瘘c。她認為史傳處于中國敘事史的拓荒階段,作為文史共處的母體,生產了文學敘事的可能性與規則,并在后世的文學敘事中打下了根深蒂固的烙印,雖然后來的敘事形式和功能會發生一定程度的變化,卻始終割不斷與史傳的血脈聯系。她從敘事的體裁、故事、情節、視角、時間、結構、干預、人物、敘述者、敘述聲音、審美傾向等角度對史傳進行研究,梳理出這些要素從史傳敘事到文學敘事的變遷歷程。她所研究的一些問題,雖然前人也有很多討論,但由于她是從敘事學理論的高度進行觀照和分析,所以總是能提出一些創見。比如人人熟知的“春秋筆法”,她借助羅賓·R. 沃霍爾的“不可敘述事件”理論對其敘事學內涵進行了深入分析,認為“春秋筆法”的本質即為敘述之外有敘述,也即“隱含的敘述”。明清小說評點中,它的內涵衍變為兩種:隱含的敘述比外顯的敘述更豐富,隱含的敘述否定外顯的敘述。
從文本出發,探索中國敘事理論的構建
敘事學經歷了從經典到后經典的發展歷程。經典階段創立的一套敘事語法非常適合于文本分析。但是正如前文所說,這個理論是根植于西方文本,所以用它來分析中國的敘事文本,肯定會出現水土不服現象,所以削足適履式的研究經常出現。倪愛珍研究的一個鮮明特點是不照搬西方理論,而是從史傳文本出發,首先對這種敘事范型的特點進行全面地研究,然后再進一步梳理它對后世敘事文學(主要是古典敘事文學)的影響,最后從四個方面總結在史傳影響下形成的中國敘事傳統的特點,構建真正屬于中國本土的敘事理論,對西方敘事學也是一種豐富和完善。在其研究過程中,始終貫穿著后經典敘事理論兼容并蓄的開放精神,不僅進行敘事形式的研究,還研究形式背后的文化內涵,這也就是楊義在《中國敘事學》中所說的“敘事之技”和“敘事之道”的問題。比如“預敘”,西方兩位敘事學研究者熱奈特和里蒙·凱南都認為在西方傳統小說中很少見,因為它不適合制造懸念,所以不受作家歡迎。但是中國古典小說中卻特別多。倪愛珍對這一現象進行了研究,認為其源頭要上溯到先秦時期以《左傳》為代表的史書中。春秋時期的預占文化特別發達,而史書撰寫的目的又是勸誡教化,這導致了其只記錄應驗的預占,形成了“預言—行動—應驗”的敘事模式,也因此而產生了“預敘”。這些預敘都發生在故事層面,預敘者為故事中的人物,而不是故事外的敘述者。它并不是一種敘事藝術,而是一種敘事內容;其目的不是審美,而是教化。后世文學中的預敘一方面繼承了史書,另一方面又受到特定時代氛圍的影響,在形式和功能上發生了一定程度的變化。
多維度比較,讓研究更深入
多維度比較是這本專著的一個鮮明特色,包括中西比較、古今比較和跨學科比較。中國敘事傳統的提出本就是在西方的對照下提出的,所以比較是必需的。比如中西方敘事的主要源頭,一為史詩一為史傳,一為虛構型一為紀實型。作者在中西比較的視野下,對史傳這種紀實型題材對中國文學的影響進行了詳細論述。因為要從歷時維度梳理從史傳敘事到文學敘事的歷程,所以古今比較法有利于清晰地描畫這一變遷的軌跡,而且作者的有些比較可謂獨辟蹊徑,比如將《戰國策》中的擬托文與現在的新歷史小說進行比較。此外,歷史敘事和文學敘事的比較也頻頻出現于書中。從文史不分到文史異轍,敘事也發生了很多變化,比如“君子曰”,在后世史書和文學中都有廣泛應用,但形式和功能是不同的。
總之,作者的研究一方面立足文本,以大量的史料為基礎,絕不凌空蹈虛,另一方面又能跳出文本,進行理論地概括與提升,使中國敘事理論的構建真正落到實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