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寫作中關于城市有一句格言,說“城市的結構即理性的范疇,城市的結構是從農村社會的原始、魔幻的生活中演進而來”。從中不難看到柏拉圖的余絮,流風所及,手執羽毛筆的維多利亞時代的哲學家們伏案疾書,欲在紙上將城市功能分區一一列舉,使之成為理性光輝籠罩下綱舉目張的“綜合實體”,鄉野的神性及野逸被一刀揮斷,以期在城與鄉之間鑄成光潔如鏡的斷茬,怎奈抽刀斷水水更流,紙上的烏托邦松動、剝落,現代城市的生猛狀貌早已溢出了古典理性的邊界,恍若霧霾般涌動的蕪雜泡沫體,不可端倪。
同樣,在讀到歐陽德彬的散文集《城市邊緣的漫步》時,我在文本中看到了一個初到城市的年輕人形象,他在巨大的鋼鐵交通工具馱載下,緩緩?吭谀康牡。透過車窗外叢林般的鋼鐵手臂,以及高度幾何化的豎條建筑的剪影,他依稀望見了這座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恢弘城市,在波德萊爾式的震驚體驗之后,他茫然若失。那一刻,他所攜帶的鄉土經驗仿佛轟然塌陷。
為了進入城市,初來乍到者必須先進行痛苦的身份剝離,恍若重回孩提時代。他是逃離而來,逃離舊日按部就班的沉悶生活,逃離麻木而又荒唐的人群。重新開始的焦慮,也已被闖入新世界的興奮所沖淡。闖入者不得不陷入冥思的深處,在潛意識中將紛紜的城市景觀一一編碼,而這種梳理的努力,很快就會被城市不斷增殖的實體以及爆炸般的海量信息甩在身后———城市大得難以裝進一個寫作者的頭腦之中。
城市正如波浪,不斷跳躍著變幻形狀,它的每個浪峰的弧面都在閃爍光芒,城市正像這無數弧面的超級集合,當此之際,我們能否從中抽象出通用的定義和法則?如果有人宣稱能夠做到,其歸納術難免是松動易碎的陋見,具體到城市的細部則捉襟見肘,疲于應對。于是,找到城市的裂縫,由罅隙間進入城市,在一己的維度上對城市做樣本分析,這是寫作者在面對城市時的自我界定,這使他放棄了歸納萬象的徒勞,轉而著眼自身與城市的時空交集,抽身出來,進行散點觀察。這不單單是一種扎實的寫作方法,放在當今年代里,亦可外化為一種生活方式,無疑,這是在現代城市中的生活方式———以減法的割舍決心,截斷萬般擾攘,打量光怪陸離的城市肉身。
在文本的細部,街道、書店、歌劇院、行人,這些城市零件都是外來者的認知對象,有時他也注意到城市空間中的植物的榮枯變化,久遠的鄉土經驗被喚醒,在鋼筋水泥結構的城市中艱難生長的花木,也是指涉自身的隱喻。城市空間中聚合了各式各樣的人類生活形態,深合現代性題旨,是進行思考的不竭源泉。城市中的漫步者,既處于城市邊緣,又被鄉野邊緣化,像一尾洄游的魚,往返于海與河道之間,在漫長的旅途中,隨時進行咸水和淡水的吐納切換,其體內正擔負著自我分裂的劇痛,這是漂泊的代價。
《城市邊緣的漫步》 跌跌撞撞的這幾年,徘徊于街頭巷尾,游蕩在城市夾縫之間,零零散散的一些感想,收集起來十萬余言。記錄一段漂泊的心路旅程,又不同于主流書寫,所以取名為城市邊緣的漫步。這是一本隔著年代的長者讀了也有一種體己的溫暖、一種想做白日夢的沖動,一種猝爾感覺沒有憂傷的繾綣便沒有深刻人生的憬悟,一種將坦誠、純凈、憨直與智慧流瀉筆尖的散文集。
(《城市邊緣的漫步》歐陽德彬/著,花城出版社2015年9月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