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農村改革的全面深化和新型城鎮化戰略的不斷推進,農村青年的進城務工熱急劇升溫。在文學領域,進城務工也已經成為近年來農村改革題材小說觀照的一個熱點。離開農村走向城市,這絕不僅僅是一種生活的流轉遷變,在更深的層面上,這是一種人生觀念的演進和價值取向的改變。
作為“都市里的鄉村人”和“鄉村里的都市人”這一“雙重邊緣人”,在涌向城市的農民青年中,每個人的追求和目的迥然有別:有賺錢養家的、有學點技能的、有長見識開眼界的、有碰運氣試機緣的,這其中最值得關注和激賞的還有一種人,他們走向城市與其說是為了改善物質生活,不如說是為了實現精神追求,比如周大新《湖光山色》中的暖暖、賈平凹《高興》中的劉高興等,這些藝術形象蘊含著更深遠的文化意蘊。
早在路遙《人生》中的高加林、賈平凹《浮躁》中的金狗、李佩甫《城的燈》中的馮家昌等人物身上,就已經顯露出建構嶄新人生的意向。但由于各種原因,這些形象自身還存在著致命的缺憾和不足。高加林一方面熱愛城市生活,仰慕現代文明,憧憬多彩人生;另一方面又缺少對自身價值的深刻認知,因此,追求生活的勇氣和毅力顯得過于單薄和孱弱。高加林對農村、農民和“黃土人生”的鄙視多于理解,被盲目狹隘的熱情驅使著進城打工,以致于當他被拋出城市后,只能沉溺于強烈的失落感和絕望情緒中,他的悲劇是社會歷史、現實生活和自我性格等多重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相較之下,賈平凹筆下的金狗雖然不像高加林那樣具有濃郁的悲劇色彩,但他對自身價值的理解和人生追求的目標仍然是模糊和膚淺的,其形象帶給讀者的僅僅是價值取向上的啟發和觸動,缺少自我反省的能力和在人生目標激勵下全力以赴的崇高感。李佩甫塑造的農村青年馮家昌為了能夠成為城里人,不惜泯滅自我、壓抑人性,在現實與情感的漩渦中掙扎,既表現出豫西農民隱忍與機智的文化性格,也從一個側面揭示了城市與鄉村二元結構衍生的市民和農民的命運差異。
無論如何,上述這些農村青年的形象集中展示了改革開放30多年來,我國廣大農村尤其是偏僻山區一代新人成長的現實背景和時代特征,表征著和諧寧靜、秩序井然、節奏緩慢、充滿詩意的鄉村生存方式正漸行漸遠。在這些藝術形象中,讀者能夠感受到夢想與現實的沖突,現代觀念與傳統意識的撞擊,人們可以對一代農村新人的幼稚想法和魯莽行為提出嚴苛批評,為他們的前途和命運表示遺憾和擔憂,但是也一定會對他們的青春理想和改變自身處境的種種努力給予深深理解和認同。
時代是新人萌發的土壤和搖籃,歷史的發展首先在青年身上得到體現和實現。解讀近年來涌現的農村題材小說不難發現,當年高加林式的人物已經化繭成蝶、蛻變成熟,成為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中堅力量,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當屬周大新《湖光山色》中的暖暖和賈平凹《高興》中的劉高興!芭疂h子”暖暖與高加林有許多相同相通的氣質:質樸、勤奮、富于幻想,但在精神內涵上,暖暖已不是當年的高加林,他更具有理性的批判精神和深刻的自省意識,這使她對農村、農民和土地有了更忱摯的親切感。她走進城市并不是滿足自己虛榮心或追求生活的風雅,而是在進城打工最艱辛困厄的生活中,證明自己是一個自強自立、敢于面對陌生世界的強者。正因為如此,暖暖無論是在難以忍受的超常體力的重負下,或是在為非作歹的村委會主任的欺凌下,總是用一種近乎悲壯的激情砥礪自己,甚至為自己選擇了一種獨特的磨練方式而自豪和慶幸。暖暖一直堅信,自己歷經千辛萬苦釀造出來的生活之蜜肯定比輕而易舉拿來的更有滋味。從根本上說,暖暖所追求的并不是進城本身,更不是衣錦還鄉,而是勤勉踏實地為鄉土鄉親做點事情,使自我價值得以實現。這個曾經夢寐以求進城的農村女青年,放棄了在北京打工、嫁個有錢人過體面生活的機會,毫不猶豫地回到偏僻艱苦的山區,體現出當代農村青年果敢決絕的人格意識和改變農村現狀的奉獻精神。
另一個暖暖式的人物是賈平凹《高興》中的劉高興。他的人生經歷遠不及暖暖復雜,但作為21世紀的農村新人,劉高興更富自立意識和反叛精神。劉高興進城表面上是懷揣著做城市人的夢想,在農村傳統勢力和復雜關系網中,他無法施展自己的才能和抱負,于是不得不帶著五富來到西安城。但其實,他的靈魂始終系在那貧窮荒僻的清風鎮里。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的出走是一種自我保護式的調節,他需要呼吸一下山外的新鮮空氣,感受一下城里人的生活氣息,以便強化自己的人生信念。從根本上說,劉高興的出走是為了有朝一日回來,重新向落后的生活宣戰,創造一個適合自己理想開花、結果的生活境界。為此,他用農村人的誠實、聰明、樂觀、幽默和堅強與城市磨合、抗爭,擯棄了物質利益的誘惑,寧可承受委屈也決不向城里人低頭。這種自我意識和拼搏精神轉化成強烈的藝術感染力,使這個人物更富于生命活力和青春氣息。
在新時期農村改革題材小說中,無論是高加林還是馮家昌,無論是暖暖還是劉高興,從他們身上我們可以大體勾勒出這樣一條農村新人的成長軌跡:從鄙視農村和農民,盲目絕情地離鄉出走到清醒地認知農村、認同農民,在自我檢思反省中找到一條正確的人生之路。這些作品把我國社會轉軌體制、轉型階段農村的落后與進步、傳統與現代的沖突鮮明地呈現出來,在昭示農村改革步履的同時,也展現出農村發展的前景,體現出當代農村題材小說視域的拓展與審美視角的延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