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斜陽外》,周吉敏著,四川美術出版社出版,58.00元
吉敏在這本書中寫了十七條古道,記錄了她的十七次行走,其間交織著的是:地理,歷史,空間,官道,村莊,路線圖,天氣,樹木,巖石,花朵,古塔,水流,老屋,老婦;還有流露她的情懷和心緒的這些詞:容顏、氣象,漢字,疼痛。
讀《斜陽外》,眼前總浮現出這樣一幅畫:古道斜陽,木葉紛飛,有女一人,千山獨行。這很像是電影《聶隱娘》中的一個分鏡頭特寫。我以之作為 閱讀《斜陽外》的初始印象,是因為感受到了寫作者周吉敏身上那種擔當,很有古之俠者的勇氣和情義。設若不信,只要和這個小女子相處過幾日的,都會覺得她像 古詩里寫的那種紅泥小火爐,其上燙著微溫的酒,不住地向周圍散發著熱和力。
吉敏是個溫州女子。時人談溫州,言必稱經濟。我不談經濟,我只談人——今人,還有往昔時間里的人,比如曾在這座城里出生的鄭振鐸,流連不去 惟以文章報之的朱自清,還有在此間勾留多時的胡蘭成。甌居海中,至晉朝而有永嘉,這座城的性情原是開闊的、抒情的,山風海骨里,勞作間隙的抬頭,還可以吟 出那些風華美詞。那些民國文人鐘情于此,或許正奔著此間紅塵過活的磁實,還有隱隱流淌著的那一縷文脈。吉敏是溫州女子,她的性情帶著與生俱來的熱情與爽 俐,然則,她不同于那些公共想象中此間女子的,是她有一顆古心。
時日如梭這個比喻是用俗了,但如果我說,時間在溫州流動的速度,要比別地方快上一點點,大概不會有人提出反對。在被時間裹挾著奔跑的溫州, 辨認出一個逆著時光行走的靜雅女子,即便是一個背影,也是何等的欣悅。更何況,這個女子走在山野古道,也走在歷史的皺褶里,她要做“佇立宣紙上”臨風書寫 的水墨人。
甌海古道,舊為浙南山地及閩浙間通商要衢,它飄忽出沒于山嶺埡口,于生民生活,自是息息相關。八百年間,自宋時的方臘嘯聚來去,再至近代一 次次兵禍留下的創痕,每一級石級如同一根飄忽的歷史之繩上的繩結,記載著山野和最終通往的城池的過往秘史。吉敏在這本書中寫了十七條古道,記錄了她的十七 次行走,其間交織著的是:地理,歷史,空間,官道,村莊,路線圖,天氣,樹木,巖石,花朵,古塔,水流,老屋,老婦;還有流露她的情懷和心緒的這些詞:容 顏、氣象,漢字,疼痛。
這樣的行走,注定不輕松,因這既是一次與山水的對話,更是與歷史的對話。典籍、地方志、歷代文集和傳說,構成這場對話的第一重敘事文本,行 走、記錄、思緒,行進中的村場生活即景,構成對話的第二重敘事文本。接駁起這兩重對話的,其實是民俗學的田野考察。發愿做這樣的對話,總需有大的情懷。于 我預設的想象而言,能做這樣對話的,該是一個長年行走于歷史曠野的老男人,白發蕭然江湖上,走到哪兒是哪兒,隨處爬剔,興來考據,F在卻由一個正當好年華 的女子來做此事。也好。
古道黃土樸樸,時斷時續,碎裂的石板上輪轍宛然,仿佛剛剛過去一個商隊,抬眼時,陽光透過樹枝罅隙,不知是來自四百年前的明朝,還是千年前的宋朝。有那一刻的出神與迷離,也好。
因一個女子目光的柔情觸摸,山光頓時明滟,時間深處的古道,似乎也不再落寞,用《斜陽外》中一句現成的話來說,“流逝的時光,在這里舊得有情有義”。
她正是逐這“舊”而去。舊時光,舊的詩句。有時候也正是惟有舊時光能帶給人幸福。譬如南朝,那個成為今人共同想象的、春草生池塘里的南朝。 盡管南方成為漢文化的真正腹地要在宋室南渡之后,然而在一千六百年前的南朝,在甌越,已經伏下了漢文化的另一個傳統,一個隱逸的、抒情的傳統。謝靈運躡屣 仙巖梅潭,又過瞿溪,他寫下靈性飛揚的詩句的地方,焉知不是千年之后這小女子在走的那些古道中的一條?
但她又不是一個喜歡重復別人的女子。她喜歡重新規劃路線,要挑好的季候,有時秋風過坡,最好大雪壓山,春來時,也要花光映頰、暖風如酒的吉 時出行。她要讓十七次行走都帶上自己的體溫與印記,如此方不負此山色,此古道。在路上,她低頭凝視,用心諦聽感受八百年來的目光、足音與呼吸,內心里卻是 尊崇著的,這古道,于她是中國傳統的一個意象式的符號了。
在桐嶺依著山澗的一段古道上,她聽見了一段送葬音樂,并在下坡時見一婦人把臉盆放于青石碑上洗她的發。在小嶺,她遭遇了那些采草藥的山中農 婦。分水嶺,進入她眼里的是一個端坐日光下弈棋的老人。瞿溪邊,則是那一座墻體黑暗的老屋,“沉默、蒼老,甚至倔強”,還有老街、理發店、竹器店、圓木 店、雜貨店、荒廢的紙亭和依然鬧熱的橋頭。這今昔生活的映照,讓人感到時光依然在舊日的時光上行進,今生今世,依然草木人間。而世俗生活的強大力量,則讓 人想到布羅代爾的一個著名比喻:“積年累世的,非常古老的并依然存活的往昔注入了當今的時代,就像亞馬遜河將其渾濁的洪流瀉入大西洋一樣!
讀《斜陽外》,還有一層多識草木的驚喜。吉敏寫到一種土稱“乓拋”的綠色藤蔓,時常附在石墻上的,枝葉參差披覆,夏日望之頓生蔭涼。讀了才 知道此物就是屈原時常寫到的“薜荔”!叭粲腥速馍街,被薜荔兮帶女蘿”,那是我少年時代時常誦讀的句子。吉敏說,薜荔的果實,山人常用來制作涼粉,灑 上糖粉、薄荷汁、芝麻,溫州人謂“水花腐”。于我這個食客,讀到此節真是食指大動了。
甌海古道,今已半被黃土覆蓋,更有一些,已被外來的公路強行楔入、截斷,跟著吉敏逆著時光的行走與書寫,我們得以接續上這一段欲斷未斷的歷 史。她行于古道、板橋,望高山流水,人間暗換。這古風潤澤下的文字,一如覆蓋著青苔的山巖,光影斑駁,弱中見出硬氣。她希望自己是宣紙上那個佇立溪山的水 墨人,這愿景,如此古雅靜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