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時候,讀川端康成的小說,自然是偏愛《伊豆的舞女》。有了點閱歷,觀點便有些不同,《伊豆的舞女》美則美矣,卻單純了些。沒有經過誘惑的美,往往不能保持其自身,只能稱之為單純,這可以說川端小說的第一重境界。借蔣捷《虞美人·聽雨》詞來說,便是“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中年的《雪國》,屬于第二境界,所謂“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也。六十歲以后所寫的《睡美人》,參悟生死,更趨于老辣深邃,要算是“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的第三境界。雖然未必是愈老愈好,大體的趨勢乃是生命的容量越來越大。尤其是《睡美人》一篇,將“執拗細致的戀尸癖式的肉體描寫”與生死省思扭在一起,頹廢之美與優艷之美揉在一起,彌漫著特有的物哀之美。你可以說它對女性有著無法言說的輕蔑和侮辱,也可以說它是“意淫的極致”,然而它的意義不止于此。
將美艷的處女裸體與年近古稀的老人捉置一處,從審美上是病態的、畸形的,符合日本文學的好色傳統。小說中類似的矛盾要素還有不少,比如生與死,妓女、妖婦與佛的化身,魔界與佛界等等。處理這些對立的要素時,川端康成舉重若輕,利用睡美人的更換來結構小說,讓江口老人“無須為自己的耄耋自卑羞愧,還可以展開追憶和幻想的翅膀,在女人的世界里自由地翱翔”。正如作者所說,女性與自然一樣,常常是有生命力的明鏡,所以依次出場、保持了處女之身的六位妓女也可以視為一面面銅鏡,照見老人的靈魂,照出他的凄愴、憐愛、悲哀、虛偽、丑陋、魔性等等。江口老人之所以一再跑到“睡美人之家”,也許是要通過對女體的觀照,來確認自己的生命界限和存在意義。同那些極富殺傷力的睡美人在一起,老人體會到自己的老丑無能,仿佛是不在的;但是在追憶里,他曾經那樣真實地活著,這便是在,便是生命的痕跡。因此,與那些女性在一起,可以同時讓老者感受到青春的殘忍與恩澤,可以在死亡的陰翳中滋長出對生命的憧憬和體認。所謂“少女不言花不語”,說的就是類似的意思吧。因此這篇小說的女性觀念,并非如人們直觀感覺或女性主義者所理解的那樣,意在侮辱、褻瀆女性,相反,卻蘊含著沉摯的女性崇拜情結。
換個角度來看,“睡美人俱樂部”是歌樓、僧舍的一個合體,是參禪的道場,小說對此有強烈的暗示。開頭部分,給江口介紹這家俱樂部的木賀老人就曾說起,與那些睡美人在一起“活像與秘藏佛像共寢”,還有一處是江口的自忖——“有的神話不是說妓女和妖女本是佛的化身嗎?”可見這篇小說與日本文學中“妓女即菩薩”的觀念關系密切,情色是個美艷的幌子。川端康成向來重視佛教,非常欣賞一休禪師“入佛界易,進魔界難”的偈語,認為沒有“魔界”就沒有“佛界”。在他的諾貝爾受獎演說中,川端康成還引了主張“他力本愿”的真宗親鸞(1173一1262)的一句話:“善人尚向往生,況惡人乎!边@些對解讀《睡美人》十分重要!凹伺捶稹贝蟾耪厥加诶顝脱浴独m玄怪錄》中的《延州婦人》一篇,而后被改頭換面記載在一些佛書中,流傳越來越廣,據學者介紹,日本的《古事談》、《十訓抄》等早期典籍也有相應記載。小泉八云曾改寫了一則此類故事,說的是有一位性空上人做了個夢,聽見有個聲音告訴他,若想拜見普賢菩薩真身,可到神崎的一個號稱首席花魁的藝伎家里去。那個藝伎看到僧人,便化作普賢菩薩,唱了一首玄妙之歌:“實相無漏大信之海,不惹五塵六欲之風,隨緣真如,若不變之水,雖千波萬波,猶不失水性!焙竺孢記載了一段僧人的評注,說佛菩薩為救度三世六道之人一切有情,常會作種種形,現種種身云云。此外,小泉八云還記載了另外一則狐精現菩薩形的故事。這些記載與日本謠曲《江口》一起成為川端康成創作的靈感來源。小說男主人公江口的名字,本是一個妓女的名字,取自謠曲《江口》,詞作者即高僧一休。曲中江口最后化作了普賢菩薩,所乘坐的船化作了她的坐騎白象。
既然妓女、狐精都可以幻化為菩薩,那么孰為真菩薩,孰為假菩薩?世人眼拙,實在難以區分,所以眼中看到的都是色,江口老人也不例外。他沉迷于少女的肉體及其香味,把它當作長生不老藥,同時又明確意識到女體是將男人引誘進“魔界”的禍首,是“地獄的催命鬼”。他忽而悲戚,沉迷于自己“該死未死的感傷和憧憬”,忽而又歸于純潔之境,邪念或升騰或熄滅,心靈也在背德與純潔之間折返。在江口看來,那些到“睡美人”之家來的老人以及他自己,是世俗意義上的成功者,但也是背德者,對衰老和死亡充滿了恐懼;蛟S只是為了忘卻自己一身的罪惡,他們才丑陋、怯懦地摟住裸體妓女/菩薩,試圖尋找心靈的寧靜和極樂凈土。因此,《睡美人》的故事,算是菩薩“或現作淫女,引諸好色者,先以欲鉤牽,后令入佛智”的一個敘事文本,體現了“以欲止欲”的觀念。對色與欲的體驗與觀照,是為了體驗空與無,這與密教的看法更緊密。研究瑜伽和密教的法國學者以利亞德曾提到梵天之子所聆聽的一段佛的教言:“女人是神,女人是生命,女人是可愛的事物,要在女人中思想!憋@然,江口老人是“在女人中思想”。
《睡美人》中,睡眠是一個重要的隱喻。佛教認為睡眠是一種錯亂的意識,或是意識的幻變,昏眠有礙于自渡渡人。倘若連菩薩也昏眠了,誰來替我們解決煩惱,裁處江口老人身上無處不在的煩惱的細微種子呢?《睡美人》之所以倉促地收了尾,大概是因為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吧。同樣富有隱喻意味的,是江口老人一進入那間睡美人密室,就感覺到“它把昏睡的姑娘和老人閉鎖在里面了”。這也許暗示著,世人皆“厭離穢土,欣求樂土”,與沉默的妓女/佛的對話卻并不能為我們打開一扇方便之門,那么解脫之路到底在哪里?顯然這仍是一個作者難以回答的問題,但不妨礙他借江口其人探討了兩種抵達極樂凈土的方式。一是追溯往昔,試圖回歸到母體,回歸到嬰兒狀態。小說很奇怪地三次寫到了白蝴蝶成群飛舞的景象。江口老人第一次來到“睡美人”之家,凝視著一個不到二十歲女孩的裸體,室外是海浪的濤聲,室內是“姑娘手腕的脈搏和心臟的跳動”,“老人恍若看到潔白的蝴蝶,和著音樂在眼簾里翩翩起舞”。緊接著他回憶起與自己私奔的第一個情人,回憶起分手后的唯一一次重逢,看到情人背著一個嬰兒,嬰兒戴著一頂白色的毛線帽,“眼簾里浮現出翩翩飛舞的白蝴蝶”,心里想“說不定是那嬰兒的白帽子在起作用吶”。在結尾處,江口老人躺在兩個赤身裸體的女人中間,一邊想著自己的最后一個女人,一邊忽然想到自己最初的女人就是自己的母親,并回想起幼年時代摩挲著母親乳房入睡的日子,以及母親臨終時頹敗的乳房。作者還不忘追問一句:“這是褻瀆呢還是憧憬?”與此相呼應的,是嬰兒的乳臭味始終縈繞在文本中。這都帶有強烈的返本意味,也許只有返回抱持“非染心”的嬰兒狀態才有可能根除煩惱。有人認為,蝴蝶意象與一休《看森美人午睡》“覷面當機胡蝶戲,誰聞日午打三更”的詩句有關。這一看法不失為大膽,卻總覺著有些隔。不知佛典中是否另有與蝴蝶有關的典故,可以有助于我們解釋這一現象。另一種方式則是勒死睡美人,或與睡美人一起猝死,諸如突發腦溢血或心臟病,來抵達極樂天堂。然而無論哪一種,似乎都不能解決“欣求凈土”這一問題,反而更可能墮入更深的魔界。這不僅僅是江口老人的問題,也是折磨所有人的問題!按夯ㄇ镌露霹N夏,冬雪皚皚寒意加!边@也許就是生命的本來面目吧。
我家的樓前有長長一排山茶,每到冬末春初的早晨,就可以看到滿地沒有盡情開放的紫紅花尸,總讓我想起《睡美人》中江口老人和小女兒一起去椿寺看散瓣山茶的情景,讓我想起王摩詰“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的詩句。不管生命曾經怎樣美艷妖冶,不管你成功與失敗,最終都會如山茶花一般吧嗒吧嗒地從枝頭凋落,如山果一般稀稀落落掉個不停。拿山茶來說,有的是整朵整朵地凋落,有的要豐富惆悵些,一瓣一瓣地飄落,那種延宕的美,更可以讓人體會到生命的波動和空寂。江口老人是個背德的成功者,生命已到了將凋未凋、將墮未墮的爛熟時分,他是悲哀的,心里卻依然泛濫著深摯的生之憧憬,在死的陰翳中,在煩惱的磨折中,試探著生命的深度。不管是否已經進入生命的暮年,我們也像江口老人一樣可憐吧,無法抵達“無我、無住、無著”的境地,但我們可以從凋落的山茶、果子以及蟲鳴那里感受到大自然生生不息的流轉,可以通過內省體驗生命的幽玄。川端康成曾說,《雪國》寫的是對人類生命的憧憬,我想,《睡美人》也是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