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地時間12月19日上午,美籍華裔作家、評論家董鼎山先生因心臟病在紐約一家康復中心猝然去世,享年93歲。
早在今年初,董鼎山就撰寫了帶有遺囑意味的文章《紐約客閑話之隨感錄:向讀者告別!》,他將此文發給了自己所熟知的多家報刊,2月21日,該文發表在美國的《僑報周末》上。而在他最享聲譽的祖國,該文卻遇到了“阻礙”,因為國人對他有更多的情感而不愿接受告別,比如多年負責為其專欄約稿的《新民晚報》資深編輯殷健靈,此前也收到了該文卻拖延不想刊登。殷健靈期待老先生能一如既往,并多次寫信鼓勵他重新寫作。最終,董鼎山還是在歲末的寒冷中辭別人世。
時代傳奇:紐約客的中國心
對于年輕讀者來說,董鼎山是個十分陌生的名字。作為作家,他沒有小說、詩歌或戲劇文學作品傳世;作為學者,他沒有學術著作留下,更沒有創建自己的理論或學說;作為精通中英文的翻譯家,他沒有像其胞弟董樂山一樣潛心譯著。
董鼎山與董樂山均在中國文壇產生過較大影響,兄弟兩人卻一直疏離不睦,所走的也是完全不通的兩條道路。弟弟董樂山身在中國,1957年即被打成“右派”,命途多舛,卻翻譯完成了《第三帝國的興亡》、《中午的黑暗》、《一九八四》、《動物農場》等名著。而居住紐約的董鼎山,翻譯條件相對優越,卻似乎對翻譯沒有特別興趣,他更沉浸于寫作的嗜好。
旅居紐約的董鼎山曾經紅遍中國,成為國人所熟知的著名作家和評論家。這更多借助時代使然、傳媒身份使然。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中國文壇剛剛進入改革開放,那時還沒有互聯網,沒有電腦的普及,各方面的信息閉塞,交流障礙,傳輸不暢。百廢待興的中國急需打開窗戶,迎接八面來風。正是在此時刻,旅居紐約的董鼎山成了最佳人選。作為前紐約市立大學資深教授,董鼎山在《紐約時報》、《洛杉磯時報》、《美國僑報》等有豐富的專欄寫作經驗,此時在北京的《讀書》雜志創辦伊始,主編力邀其加盟,在當時倡導“讀書無禁區”的《讀書》雜志,可謂“一花獨放”、“驚世駭俗”。董鼎山在此開設的《紐約通訊》專欄,以自由放任的文筆,書寫美國文壇的人事種種,成為最早向中國介紹西方當代文學現狀,成為當時的中國知識界開眼看世界的重要窗口。
回看董鼎山的作品,多是為報刊所撰寫的專欄文章?陀^地看,其文筆隨意,缺少深入的學術研究,也沒有試圖構建自己的寫作系統,基本是靠興趣的率性為文。通過對海外文壇諸多作家作品的觀感評說,傳達新的信息和風向。對于某些特別感興趣的作家往往傾注更多筆墨,比如他從各種角度寫過海明威,從海明威寫作特點、個人經歷、做人特點,不同批評家眼中的評介,以及海明威的初戀、性取向等有數十篇,海外出版界每有海明威研究新的傳記均會撰文介紹。董鼎山喜歡輕松的話題,文章多有“文壇八卦”特點,野史秘聞,掌故軼事,五味雜陳。他對著名作家鮮為人知的幕后生活尤其津津樂道,比如“?思{的黃昏戀”、“納博科夫的童女戀”、“詹姆斯的性心理”、“戈爾丁的抄襲?”、“艾滋病與同性戀的創作”等等。這些文章傳遞了大量歐美文學界、出版界的信息,加之順手拈來的點評分析,讓剛剛打開國門的中國讀書人眼界大開。此后,董鼎山的專欄在中國多有結集——《天下真小》、《診斷美國》、《紐約客書林漫步》、《西窗漫記》、《第三種讀書》、《紐約文化掃描》、《董鼎山文集》(二冊)、《自己的視角》、《紐約客閑話》、《美國夢的另一面》等。其風頭與影響,至今少人與之匹敵。
董鼎山的文章不追求專業嚴謹,雖缺少學理,卻文風活潑質樸,瀟灑自由。成為那個特殊時期中美文學交流的使者,被譽為“美國文學大使”當屬實至名歸,極大影響了“文革”后成長起來的新一代中國知識分子的成長。
一道彩虹的清醒謝幕
董鼎山熱愛寫作,除了早期有過少量的文學創作,其主要成就和影響就是專欄文章。雖不屬于創作,卻也沉迷其間,多產自娛,且一生筆耕不輟。
難能可貴的是,作為癡迷寫作了一生的老作家,董鼎山有著對自己的清醒定位和自知之明。他在試圖封筆的宣言《紐約客閑話之隨感錄:向讀者告別!》中,表示自己將“結束將近80年的寫作癖好(而不說寫作生涯)”,“癖好”一詞生動而準確地表明了自己一生的追求,也是頗具自醒意義的人生訣別。文中稱93歲的自己不良于行,85歲的老妻又患骨癌,兩位老人拒絕入住養老院,而是選擇“坐以待斃”。今年5月8日,董鼎山摯愛的妻子瑞典人蓓琪去世。他在太太臨終病床前,答應了她一定繼續寫作和繼續發表作品。果然,他兌現諾言,重新拿起了筆,6月份發表了《自殺企圖失敗后的悲哀》,文中寫道:“我對去世愛妻蓓琪病床邊的最后承諾是:我一定會繼續寫作下去。因她知道寫作是我一生興趣,F在我只能紅著臉向讀者道歉,因為我要履行在自殺企圖失敗后的諾言!贝撕笏發表了《愿您活到100歲》等文章,坦率直言——人若活到100歲,是件很痛苦的事情。
在《紐約客閑話之隨感錄:向讀者告別!》中,他坦承因為衰老,他“對報章、雜志、書本、時事、電視、電影等也漸漸失去興趣,單靠一臺電腦與親友保持聯系。但電腦如有失靈,不能與人交流,就心急不堪。這是老年的悲哀,無法拭去!彼臐M意足地說,“我已活得夠長命,惟一怕的是跨過最后一關的一剎那。我是個無神論者,現在則好奇另一個世界是什么樣?”此后,就是他對成就自己寫作事業的各地的編輯以及相關人員的特別感謝。
雖是耄耋老翁,董鼎山思維一直清醒。他清楚自己一生的寫作和追求,從不稱自己是“著名作家”,對自我的價值始終有著深刻的自知之明。
在新時期的中美文學歷史上,他以自己的特殊身份,充當了窗口與橋梁的作用。在新時期對中國文學產生過巨大影響的西方作家中,比如海明威、?思{、馬爾克斯、卡爾維諾、納博科夫等等,很多人都是從董鼎山的文章中才第一次接觸到。那時最早的譯名也與現在不同,比如納博科夫被譯為“納布考夫”、《洛麗塔》被譯為《洛麗泰》,波蘭大詩人米沃什稱為“米洛茲”,他與米沃什不期而遇一起用早餐,可能是中國內地讀者看到的這位“二十世紀最偉大的詩人”(布羅斯基語)的最早文字記錄。
董鼎山以自己的勤奮,讓中國讀者較早見識了一批二十世紀的偉大作家和作品。雖然只是只言片語的介紹,卻像一道彩虹飛架在太平洋兩岸,讓中外文學的理解變得更加暢達。他本人也以其自得其樂的寫作“嗜好”,成為一個時期的文壇風景。
董鼎山,(1922—2015)1922年出生于寧波,在上海復旦附中讀書時即開始為柯靈所編刊物撰稿。1945年畢業于圣約翰大學英文系,在新聞界任職二年。1947年赴美,先后在密蘇里大學與哥倫比亞大學研究院攻讀,曾任報刊編輯、紐約市立大學教授,1989年退休。著書有《紐約客書林漫步》、《西窗漫記》等多種,中英文作品散見于中美報刊。國際筆會紐約華文作家筆會會長。弟弟董樂山是著名英語翻譯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