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弋舟的長篇小說《我們的踟躕》(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5年6月出版),時不時有一種直擊內心深處的酸楚。小說籠罩在一種貌似古典情調的情感氛圍中,敘述卻指向現代人內心的多重糾葛,情感廢墟的背后是被重重簾幕包裹的堅硬的當下生存景觀。
作為小說的重要道具,漢樂府名篇《陌上!烦袚酥匾臄⑹龉δ。敏銳的弋舟從悠遠的漢樂府民歌中打撈出一個略顯陌生的字眼:踟躕。經過層層渲染和改寫,這個詞成了整部小說的關鍵詞根。這個穿越兩千年歷史風云潛入作家內心的詞語,一下子擊中了人們當下生活中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糾結狀態!笆咕龔哪蟻,五馬立踟躕”的旋律一直徘徊在小說敘述的上空,為幾分孤獨、幾分厭倦的現代情感找到了一個說法。當把“踟躕”上升為一種審美意識的時候,它為我們糾結的內心找到了一副抵御堅硬現實的鎧甲。
處于情感危機之中的公司白領李選、公司老總張立均、畫家曾鋮,不約而同進入一種男女情感的踟躕狀態。他們都曾在現實規矩面前進行過老老實實的交易,獲得過利益甚至說是榮耀。而在他們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又不同程度表現出對于現實規矩的排斥。李選眼中的酒店式邏輯、張立均心中的商人規矩、曾鋮心目中的日常生活,都是基于個人實利原則的精致的利己主義,是一整套可以計算的交換,背后是籠罩全球的貨幣資本體系。他們在現實交易背后隱藏著一顆不甘的心,他們知道掩耳盜鈴式的物質安慰無法抗拒內心深處的落寞。
對現實規矩的抗爭在虛擬的世界被放大了。一旦進入網絡虛擬世界,曾鋮就會顯得那樣生龍活虎、靈光乍現?墒且坏┰诂F實生活中相見,心靈的躍動馬上開始回縮。他根本無法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愛上了李選。對于李選來說,身邊那個實力遠遠超過曾鋮的張立均,并不是阻止她去愛曾鋮的最大障礙,最大障礙來自她自己。成功人士張立均則從未想過愛或者不愛李選的問題。在得到李選的身體之后,之所以玩起了心靈追逐游戲,完全是在治愈自己的心理舊疾。他們的情感踟躕被現代通訊媒介建構的虛擬空間放大了,甚至在孤獨中橫生出近乎邪惡的游戲心態。不能說這個看似虛擬的世界沒有對現實世界產生影響,實際上他們的情感狀態在虛擬世界里更為真實。情感的踟躕印證了他們的實際生活是多么擰巴、多么糾結。
撕裂的內心生活體驗是一種碎片化的現代城市經驗。當下欲望都市的書寫,要么是對現實規矩的無條件認同,要么是充滿底層苦難的悲壯抗爭。非常態的個人經驗或者說極端的個人體驗曾經在晚生代作家筆下大放異彩。他們通過放大個人與時代的疏離感,將自我綁定在消極自由主義的大旗下面。在這一點上,《我們的踟躕》是有一點后撤的,或者說是以退為進。在悄悄地將“我”置換成“我們”之后,弋舟激活了人們糾結的情感體驗并為這種情感體驗找到了一個有效共振點。
這種狀態在70后作家身上表現得更為明顯。在他們青春懵懂的青澀歲月中,烙印下無法抹去的上世紀八十年代理想主義的痕跡。面對上世紀九十年代的市場奇觀,面對新世紀的網絡狂歡,他們似乎總不能歡呼雀躍、干脆利落。他們進退失據的踟躕是因為自身被時代分成了兩半。這或許是一代人無法擺脫的命運,這種類似絕境的生命體驗在經歷過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人身上多次重演,但他們依然不愿認同純粹的世俗哲學。這種踟躕狀態在世俗的歡歌中是被厭棄的,但對心靈踟躕的挽留和追問,正如那曾經絆住卡夫卡的變成繩索的道路,其實是真正的通向讀者隱秘內心的橋梁。
隨著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城市景觀的漸次浮現,市場催生的幻境世界急遽放大了人們的戀物癖。在市場交換面前,愛情突然顯得那么微小甚至可笑。文學中的愛情敘事本身之所以偉大,就在于它通常承擔了破壞世界秩序的敘述功能,因此,在各個時代都曾被那些對現實不甘的人們征用。嚴格說,弋舟小說中踟躕的愛情實際是當下一種真切的情感體驗模式,它是模糊曖昧的,隱藏于孤獨和痛苦之中。盡管它可能無法召喚出治療和拯救的力量,但是在現代城市敘事展開的過程中,正是當下人們置身其中的一種新的生命狀態。
正如卡夫卡所言:“此生的快樂不是生命本身的,而是我們向更高生活境界上升前的恐懼;此生的痛苦不是生命本身的,而是那種恐懼引起的我們的自我折磨!边酃P下呈現的生命模式或許僅僅存在于特定的歷史過渡階段,也可能是我們向另一種生活方式躍進前必須付出的代價。穿上“踟躕”這副想象的鎧甲并不能確保抵御現實規矩的擊打,但是卻讓行色匆匆的我們在時代的喧囂中稍作停留,聽聽那些來自心靈深處的更加真實的聲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