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舟 《我們的踟躕》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北京出版集團公司只要是敏感的讀者,就不難發現,最近若干年來,中國文壇出現過一批文體界定比較模糊、體量不那么龐大的長篇小說。以長篇小說為唯一獎勵對象的茅盾文學獎明確規定,只有那些字數達到13萬字以上的作品方才有資格申報該獎項。這就意味著,13萬字成為了長篇小說的字數底線。只有滿足了字數13萬這個條件的作品,方才可以被看做是長篇小說。一個不能被忽視的問題是,盡管茅獎關于作品字數有著明確的規定,但看一看那些實際上的獲獎作品,除極個別作品比如古華的 《芙蓉鎮》 之外,其字數都在20萬字以上,張煒的《你在高原》 字數甚至多達450萬字。由此可見,在文學界一種約定俗成的觀念中,一部真正意義上名副其實的長篇小說,其字數怎么也該在20萬字以上。
但近些年來,客觀上已經出現了一些篇幅字數看起來比較“尷尬”的小說。這些作品字數約在10萬至13萬字間上下浮動。如果13萬字以上才可以被界定為長篇小說,那么,這些不足13萬字作品的文體歸屬自然也就成為需要解決的問題。繼續把這些作品歸之于中篇小說,肯定缺乏足夠的說服力。一方面,體量明顯小于約定俗成意義上的長篇小說,另一方面,卻又大大超過了中篇小說的體量要求。如此篇幅字數均比較尷尬的小說作品,恐怕也就只能夠被稱之為“小長篇”了;蛟S正是在如此背景下,《中國作家》 雜志才會在2015年第10期公開打出“小長篇”旗幟,并集中推出張好好 《禾木》 與李燕蓉 《出口》 這兩部作品。
那么,究竟何謂“小長篇”呢?“小長篇”與傳統意義上的長篇小說又是怎樣的一種關系呢? 筆者認為,假若承認“小長篇”的確是有別于傳統厚重性大部頭長篇小說的新型長篇小說文體,那么,自然也就需要進一步思考界定這一新型文體帶有鮮明獨立性的美學品格。我在這里嘗試著給出與“小長篇”密切相關的四個關鍵詞。它們分別是:深刻、片斷、輕逸以及迅捷。
假若我們承認“小長篇”這一概念可以成立,并且進一步認為“深刻、片斷、輕逸以及迅捷”的確可以被看作是“小長篇”的顯著特征所在,那么弋舟 《我們的踟躕》,很顯然也具備了上述四方面美學特征。他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是包括 《等深》 《而黑夜已至》 《所有路的盡頭》三部中篇小說在內的 《劉曉東》 三部曲。雖只是中篇,但作家企圖精準捕捉表現時代精神本質的藝術野心,卻還是在其中得到了很好實現。
到了 《我們的踟躕》 這部“小長篇”中,弋舟一樣企圖對當下時代或某一側面的精神本質進行藝術測度與表現。就此而言,《我們的踟躕》 精神敘事特質的具備,可以說是非常醒目的一種存在。弋舟的寫作當然來自于他對于現實生活敏銳的觀察與呈現,他的靈感與中國古代漢樂府民歌 《陌上! 之間影響密切,或者,干脆就是 《陌上! 中的“使君從南來,五馬立踟躕”這一傳世名句從根本上觸動并召喚著作家的寫作。
按照通常意義上理解,《陌上! 意在贊美女主人公秦羅敷的堅貞與機智。當她面對來自于權貴階層的“使君”的騷擾時,絲毫不為所動,還機智應對,以盛贊自己夫君才貌的方式回絕了對方的無理要求。因為她的堅貞與機智,很長時間以來,一直被作為理想化女性形象而被傳頌。但到了弋舟這里,卻從古老篇章里翻出了新意。請注意小說中的這樣一段敘事話語:“李選一邊喝咖啡,一邊想,如果一個女人,身后有著羅敷所形容出的那個夫君,她還會被這個世界所誘惑嗎? 當然不,起碼被誘惑的概率會大大降低。但是,又有幾個女人會攤上這樣的夫君呢? 羅敷就沒有吧,李選想,這個古代女人其實是在自吹自擂,外強中干,用一個海市蜃樓般的丈夫抵擋洶涌的試探!
必須看到,對于 《陌上! 的此種新解,既是屬于人物李選的,更是屬于作家弋舟的。此處的“踟躕”,意在表現面對著不同“使君”,李選們的內心世界充滿猶疑與徘徊,不知道究竟該做出何種選擇的一種情感與精神困境。唯其如此,弋舟才會在后記中做這樣的一種表達:“在這個時代,幾位各自經歷了人間世態炎涼的滄桑男女,將如何相愛? 這個問題回答起來,本身便足以令人踟躕。當我們將愛規定在‘這個時代’與‘滄桑男女’的前提之下,問題似乎便可以推翻,并置換成另一個更為嚴厲的詰問:在這個時代,幾位各自經歷了人間世態炎涼的滄桑男女,是否還有愛與被愛的可能!
就此一詰問的自覺藝術表達而言,弋舟的小說創作的確有一種特別專注于完美藝術技巧追求的“技巧主義傾向”。這一點,同樣突出表現在中篇小說 《所有路的盡頭》 中。雖篇幅不算太大,但弋舟卻精心設定了別出心裁的詢喚藝術結構。所謂“詢喚結構”,就是指作家抓住關鍵性情節,不斷探求追問事件的真相。追問的過程本身,也正是小說文本的展開過程。實際上,包括 《等深》 《而黑夜已至》 《平行》 等作品,也都有著對于所謂“詢喚結構”的熟練征用。
某種意義上,“詢喚結構”似乎成了弋舟作品的一種標志性特質!段覀兊孽剀X》 核心故事是一場車禍,這具有著突出的結構性意義,不僅使得幾位主要人物李選、張立均、曾鋮交集到一起,而且也把楊麗麗等一些不怎么重要的人物形象牽連交織到同一張命運之網中。與其說弋舟 《我們的踟躕》 是愛情小說,反倒不如說是深入勘探表現時代精神存在狀況的小說。愛情其表,精神其里。大約也正因此,弋舟才會在后記中發出感慨:“同樣結合著‘愛’的圖景,正好比:一次次的挫敗讓男人女人成熟,也難免使得男人女人喪失愛的能力。這其中,究竟是出了什么問題? 是什么,使我們不再有磊落的愛意? 是什么,使得我們不再具備死生契闊的深情?”依我愚見,這個被弋舟揪住不肯撒手的“什么”,很顯然就是當下時代人們普遍的精神狀況。能夠在一部篇幅有限的“小長篇”中,既充分描寫李選、張立均以及曾鋮之間的“踟躕”狀況,更能不無尖銳犀利觸及背后潛隱著的時代與社會原因?梢哉f,借助于書中一處處細節,弋舟強化凸顯了 《我們的踟躕》 這部“小長篇”的精神敘事特質。
(作者系山西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小說學會副會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