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好文化小說并不容易,那需要作者像走鋼絲一樣在兩者間保持微妙的平衡,阿蠻的長篇小說《紀年繡》標志著這類創作的新的收獲。
《紀年繡》給人的首要印象是對巴蜀刺繡文化傳統的寫照,書中不少篇幅呈現了重慶蜀繡工藝制作的景象,同時將主要內容集中在對一個蜀繡世家家族事業傳承的描繪上。阿蠻熱愛珍稀的文化遺產,為它們的瀕臨危境和后繼乏人焦慮,進而嘗試通過小說講述它們的故事,引起世人的關注。小說《紀年繡》裹挾著情感,讀之身臨其境、充滿興味。書中出現的每一幅雙面繡精品,都直接訴諸讀者的想象,被賦予神奇色彩與繽紛誘惑,經由想象飛騰起來,溢出了來自文學的特殊魅力。
更值得稱贊的是,阿蠻的鋼絲走得很穩,并未由于對蜀繡的偏愛而走偏,他對小說本體的把握相當扎實,避免將文本寫成文化展覽,相反,他寫出了一部成色純正的小說,說明他對文學性的理解是十分深入的。
小說突出的特色在懸念與情節結構的設置。作品通篇有一條粗大的懸念主線,即年輕的刺繡師沈赫赫為何腿部骨折,又遲遲不見痊愈;她終日停留在輪椅上,繡出的作品總透示出某些令人迷惑難解的信息。為她治療又同時愛上她的兩位醫生——朱迪生和梁戈力圖解開這個謎,沿著多種方向尋找,不斷發現新的線索,逐漸拼接出沈氏家族三代人的身世經歷,挖掘出一個個撲朔迷離的事件。
沈赫赫最終愛上朱迪生還是梁戈,也成為讀者牽掛的事情。最終,完整的真相得以復原,有些真相是驚悚式的,如沈赫赫的腿傷并非車禍造成,而是她跳樓自殺所致,故事可謂波瀾起伏。自始至終,作品的主線未曾離開刺繡,刺繡成為人生與情感的線索、歷史與命運的線索,因而獲得較強的文學品質,牢牢地抓住了讀者。懸念對于小說來講是永不過時的修辭手段,即使像博爾赫斯的《交叉小徑的花園》一類探索性作品,也常借助懸疑的張力表達非常的主題,所以,阿蠻對懸念結構的強調與運用,對長篇小說創作是一種有益的啟示。
作為一部展現百年滄桑的長篇作品,《紀年繡》沒有像同類作品那樣,順年代寫出三代刺繡大師的創業經歷,而是獨辟蹊徑,重在通過一幅幅繡作的解密揭示過往的事實,不使作品過多陷入技術和經營層面的描述,將筆力集中于精神性探索與寫照。這些繡作有些以遠古傳說為題材,如《巴將軍》《創世紀》等,透示出巴蜀文化的深厚內涵。更多繡作的意蘊隱曲地表現了作者的感情經歷與精神創傷,如《風波亭》《蝶舞之謎》《梅魁桑首》等。
《風波亭》是沈貞捷50歲時的作品,上面精繡的小木亭,是她當學生時和導師易寶山會面的場景,兩人愛情的結晶是沈赫赫,但他們終生無緣結合在一起。沈赫赫所繡《蝶舞之謎》上,被愛情之劍射穿胸膛的女王是作者自己的化身,《梅魁桑首》中桑首樹隱喻的背叛,指向了她曾經的愛人游龍海。她繡出的《洪荒圖》怒觸不周山的情景,宣泄了她心中從小郁積的對父愛的追尋。沈貞捷、沈赫赫母女倆的愛情悲劇有相似之處,一個產生于政治壓迫時代,一個出現在經濟壓迫時代,被打上不同的歷史烙印。小說正是通過對一幅幅繡作背后隱藏的文化密碼的解讀,逐步揭示出廣闊而復雜的社會人文圖景。這種寫法不僅有利于展現刺繡藝術的奇特內涵、活躍人物形象、折射社會歷史的特殊環境,更有利于突出精神性寫作的主旨。
阿蠻通過他的寫作為讀者打開了一扇望見一種風景的窗戶,這風景又純然是小說的風景,就有了雙重的審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