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彭學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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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孩不哭》系列(含《森林里的小火車》《浮橋邊的湯木》《戴面具的!啡齼裕,彭學軍/著,二十一世紀出版社2014年起連續出版,18.00元/冊 |
成長本來就是個體的成長。用作家黃蓓佳的話說,成長常常是“隱秘”的。但在日常生活中,我們使用的都是公共時間。放在公共時間里,成長的個體性、私密性、隱蔽性常常被遮蔽了。
彭學軍的《男孩不哭》是一個系列,共三冊,分別是《森林里的小火車》《浮橋邊的湯木》和《戴面具的!。每冊獨立成篇,共同的特點是對人在較為特殊的環境里經歷成長的探索。
《森林里的小火車》:現代化之殤
初看,《森林里的小火車》頗像一個兒童探險故事。暑假期間,羅恩和他的鄉下表弟加加在密林深處發現了一段鐵軌和一輛廢棄的小火車。但循著這一線 索,引出的卻是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一段歷史:上世紀60年代,國家為了發展經濟,在江西深山里建了一條鐵路運輸線,引進了一輛老舊的蒸汽小火車,把山里的 木材砍下來運出去,一時轟轟烈烈。徐志翔和五毛,現在的瘋子和羅恩的舅舅朱凱,從小看著鐵路修成,后來成為鐵路上巡道工和司機,整個青春都獻給了鐵路、小 火車。但在一次鐵道事故中,舅舅開著的小火車壓死了自己的女兒鸝兒。此后不久,“隨著近年來不斷加強的環境保護意識”和木材的告罄,運輸冷落,小火車終于 停運,被放在山洞封存起來。
《森林里的小火車》不只是在探詢歷史,也在詢喚現實。兩個孩子將小火車從山洞里尋出來,其實將那段歷史翻出來放在人們的面前,是在叩問現在的人 對那段歷史的態度。在故事中,人們的看法是不盡相同的。羅恩的舅舅、舅媽回避提起,因為小火車壓死了他們的女兒。羅恩和加加向村民打聽,村民們告訴了他們 這兒曾有過小火車,但說得很淡漠。一定意義上,女孩鸝兒也可看作是自然的象征,小火車壓死了女孩,就是碾碎了自然,惡化了村民的生存環境。瘋子徐志翔倒是 不回避那段歷史。豈止是不回避,甚至還生活在那段歷史中。一說起來就神采飛揚,仿佛回到了昔日的榮光。而作為新一代的孩子,看法便很不一樣。在徐瘋子很遺 憾地說到小火車的沒落時,加加說:“本來就不應該砍樹……樹都砍光了,森林沒有了,哪來的童話呢?”在這幾種看法中,作者似乎更傾向徐志翔。小說的“內容 簡介”說,“羅恩從中感受到了上輩人創業的激情和堅守的孤寂,而這一切也為他的童年增添了一抹濃重的色彩”。不能否認,舅舅、徐志翔一代人對現代化的渴望 是真實的,為實現現代化的熱情也是可歌可泣的,但畢竟不是一條很正確的途徑。殺雞取卵,樹都砍完了,工人都下崗、轉產了,小火車也封存起來了,還“堅守” 什么?怎么“堅守”?作者的理性認識和故事的感性指向產生了矛盾,由此導致了作品主題意向上的某種含混。
作者本有機會避免這種含混。在這個故事中,還有一個不引人注意但可以深入開拓的人物,那就是羅恩的媽媽。她是朱凱的妹妹,鸝兒的姑姑。推算起 來,她比鸝兒大不了多少,應是見過家鄉的小火車和那場現代化運動的,但卻走向了一條和父親、哥哥不同的道路。她從家鄉的深山中走出來,上了一所北方的大 學,畢業后留在都市,現在讓兒子回到她童年生活的地方。故事結尾她也回到家鄉,和兒子一起去看小火車。將她和她的兒子聯系起來,可以看作是一條通過現代文 化、現代科技讓家鄉走向現代化的道路。故事中的那輛小火車能不能再開起來?當然不能。一個12歲的小學生不可能讓一輛廢棄已久的蒸汽火車開起來,那樣就是 神話而不是小說了。它也不應該再開起來。小火車的最佳去處是留在它所在的山洞,成為一座歷史博物館,既講述歷史也吸引游客,或許還可引出那個地方現代化的 另一思路。這樣做需要一個前提,就是對小火車代表的那段歷史有一個正確的認識。但在象征的層面,羅恩、加加一代人擔負著中國現代化的重任,現代化的列車一 定能在他們手中重新啟動,但用的一定是和他們的父輩不同的方法。
《浮橋邊的湯木》:從死的視角逼視生
《浮橋邊的湯木》在情節結構上是有不小的破綻的。一個叫湯木的男孩在一個很偶然的機會里聽到別人說要殺他,讓他活不到放暑假。后來的事實證明, 那只是一場誤會,是別人在排戲念臺詞,戲里要追殺的是湯姆而非湯木,發音相近,他把別人戲中的人物誤當作自己了?删褪沁@一誤會,湯木孤獨無助地在死亡陰 影里度過了放假前的一段時間。為什么不告訴父母?因為他聽到的那個聲音說,告訴誰誰就會倒霉。湯木是一個善良的孩子,不想傷及父母。這于一個只有10歲的 孩子,很牽強但尚有邏輯;但他為什么不向國家有關部門報告?這是一樁預謀中的殺人案。為自己,他應該向國家公安機關尋求保護;為社會,他有責任協助公安部 門偵查破案,為人為己,都不應像現在這樣完全被動地在那兒等死。這和作者在故事中關于湯木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小男孩的設定是很矛盾的。
但是,如果撇開情節上這種破綻不論,這一誤會卻使湯木有了一次非同尋常的經歷和體驗生命、生活的機會,因為他是在死的背景上體驗生。海德格爾曾 有個頗難懂的命題,即稱人為“必死者”。人當然是“必死”的,但動物、植物不也是必死的嗎?為什么不稱它們為“必死者”而只稱人為“必死者”?動物、植物 必死但不能意識到自己必死,人卻是能意識到自己必死的。意識到自己必死就是理解到生命是一個時間段,有起點也有終點,必須聯系到死來考慮生。但在日常生活 中,我們卻常常忽視這一點。因為生命雖有一個終點,但終在何處卻不確定。特別是孩子,那個點十分遙遠,遙遠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陡蜻叺臏纺尽肪褪峭 然把那個遙遠的不確定的點提到了伸手即可觸摸的眼前!安荒茏屗畹椒攀罴佟,滿打滿算只有三個星期了。接下去自然是如何活好這三個星期的問題。對于一個 孩子,這很殘忍,但無法逃避,他感受到生活冷酷的一面;在苦難面前,他感到無助,但也學會了擔當,獨自一人將苦難放在肩上擔起來;他感受到友情的可貴,同 學大蒜頭在關鍵時刻幫助他,二人成了“生死之交”;他學會了友善,努力幫助數學不太好的同桌女生唐多多;他更學會了熱愛生活,對那首關于小白船的歌有了深 深的感觸,并把門外的一片竹林地開辟出來種滿了花朵!皽敬_實經歷了天大的事,他差不多是死過一回哦!雖然,后來知道自己不會死,那只是一幕戲,可那些 日子的煎熬、恐懼、焦灼、無助……卻真真切切。不會像散戲一樣地散掉!钡覡柼┱f,只是泛泛經歷過的生活不是真正的生活,只有體驗過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 活。湯木在死亡陰影下度過的一段歲月使他對生命有了深切的體驗。經歷了一回死,會懂得怎樣更好的生!陡蜻叺臏尽肥且徊恳运辣埔暽淖髌。
生命有一個終點是事實,誰也改變不了,但接受這個事實并不是要人生活在痛苦中,也不是要人因為要對得起生命就拼命的工作。生命要有意義,生命的 意義首先在自身的豐富和諧,生命的豐富與和諧包含多方面的內容,享受生命的美好即是其中之一。其實,死亡并不完全是一個在生命終點等待我們的惡魔,它就存 在于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每天有許多細胞死去,每天有許多新細胞生出來,生和死都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要學會從死的角度看待生,也要學會從生的角度理解死。 《浮橋邊的湯木》偏重從死的角度看待生、看待成長,是一個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很容易忽視的側面。
《戴面具的!罚骸爱愒凇敝薪洑v成長
這也是一篇充滿哲學意味的作品。初看書題,會以為作者在闡釋西方的面具理論,其實不是。作者是在通過一個男孩將一個面具戴在臉上卻取不下來的故事,表現一個人被拋在“異在”的位置上,周圍的人如何對待他及他對這種對待的感受,表現人處在“異在”位置時的經歷和成長。
這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卡夫卡的《變形記》。格里高利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大甲蟲,成了一種“異在”,動彈不得卻心里明白,他眼睜睜地看著周圍的 人對自己越來越冷漠,感到極度的無助和絕望。比較起來,《戴面具的!分,男孩東方海的處境要好得多。他雖然帶上面具取不下來,但身體是能活動的。走在大 街上,別人頂多以為他淘氣戴了個假面具,并未將其視為一種異在,困難主要在家和學校(特別是自己的班級)里。在家里,父親由于恐懼和無奈(也有他在單位里 工作不順心的原因),不近人情地離家出走躲到西藏去了;在學校,同學們看他天天戴假面具就猜想他“皮膚過敏,不能見光”或“煤氣爆炸,海的臉燒壞了,只能 戴假面具,否則,那張臉看一眼就會做噩夢的”。被放在“異在”的位置上,自然要要承受異樣的目光,承受別人的指指戳戳,這目光和指戳是不怎么讓人愉快的。 “海一直都沒有覺得成天戴著面具有什么特別的不自在,但如果被人議論、圍觀、恥笑、歧視、排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薄洞髅婢叩暮!穼懙搅撕8械降膲 力,但和《變形記》不同,作者更多地寫了環境的溫暖。媽媽一如既往地呵護;老師為他老戴著面具向同學們作了盡可能合理的解釋;同桌女生唐多多和男生李浩宇 (壁虎)知道他戴上面具取不下來不僅沒有疏遠他,還令人感動地用跡近巫術的方式為其祛魔;全班的同學在實習老師的帶領下,每人為戴面具的海畫了一幅畫。這 些都是對“異在”的海的召喚。最深沉的召喚來自奶奶,這是一個從小將海帶大的人,在生命垂危的時候,她想看到孫子,海也“特別特別特別”想取下面具面對奶 奶,就在那一刻,奇跡發生了,面具在奶奶的手的觸摸中掉下來了。是許許多多的人的關懷、愛、召喚使海重新回到正常的世界。而且,不是一般的回歸,有了這一 次經歷,他長大了。
這成長很可能只有他自己才能深切地體會到。在《戴面具的!分,最神奇也最讓人費解的情節,就是給海帶來極大麻煩的面具,是在一個別人認為不存 在的時間里在一個不存在的商店從一個不存在老媽媽手中買的,從藝術表現的角度說,這屬于敘述學中所說的“穿越”:同一故事中存在著兩重時空,另一時空中的 人或物通過穿越出現在此一時空。問題的關鍵在于,那個“另一時空”在作品中象征了什么。從《戴面具的!返墓适驴,應是主人公成長中一段隱秘的時間。成長 本來就是個體的成長。用作家黃蓓佳的話說,成長常常是“隱秘”的。但在日常生活中,我們使用的都是公共時間。放在公共時間里,成長的個體性、私密性、隱蔽 性常常被遮蔽了。還原到現實生活,一個孩子之戴上面具取不下來,可以看作是環境給人貼了一個標簽:可以是別人覺得他調皮給他取了一個搗蛋鬼的外號,從此形 影不離地跟著他;可以是他偶然中作了一件錯事,從此粘上不好的名聲;也可以是由于家庭出身如現在人們常說的“富二代”等,背上去不掉的包袱;可以是一個殘 疾人,處在一個與人不同的位置承受異樣的目光,總之,他必須在一個“異在”的位置上感受周圍的世界,同時努力從這種位置中掙脫出來。從一方面看,這是一種 磨難;從另一方面說,也是一種機遇,東方海正是在這一過程中經歷、感悟到別人無法經歷和感悟的東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