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長篇小說《匿名》
讀書薈
讀作品,寫評論,是一個評論家的基本功。曾 幾何時,從作品出發,從文本出發,對于作品與文本的研讀隨著生活節奏的加快,一再被我們所忽略。有時候,還沒來得及讀完一部作品,就急于發言,還沒有沉下 心來,就急于評論,這使得我們的文學評論在一定程度上沾染了浮躁之氣,而浮躁,不僅是評論的大敵,更是文學的大敵,文化的大敵。所以,文學評論不是小事。
評論家所承擔的使命與責任是事關民族精神文化建設的大事。任何大事都需從細節做起;氐阶髌,細品精讀,文學評論才可能做到言之有物,言之成理,才有利于營造一種良好的評論氛圍,更好地建立評論家與作家之間平等的對話關系,才可能真正做到推動文學創作的發展與繁榮。
有鑒于此,中國作家協會創作研究部與《文藝報》合作,推出“讀書薈”專欄。第一期刊登對王安憶2016年出版的新作《匿名》的評論。期望這些讀解會讓我們在領略文學之美的同時,也給文學評論的發展帶來一股清新之風。
——何向陽
隱喻書寫和抽象美學
□程天翔
有一天當你醒來,發現自己身處大山的褶皺之中,鋼筋水泥、燈紅酒綠的城市景象蕩然無存,四下里罕無人煙,一切回復到人類生存的原始狀態;而恰恰 你又處于失憶的狀態,對自己的姓名、身世、家庭、情感一無所知,成為了一個匿名的畸零者,身周潛伏著無數危險的可能性,具體而微的事物剝離了淺顯的驅殼, 呈現出深刻的隱喻屬性,生活該如何繼續?王安憶的《匿名》正是以這種顛覆性的生活為開端,對失憶者在荒蠻山野中二度進化、命名,并在與山村中奇異人物接觸 后重建自我認知的世界進行書寫,表現了對人物精神向度和生存世界的關切與體察。
在小說的上半部,兩條線索推動著故事發展。匿名者身陷一場陰差陽錯的綁架案,被誤認為是跑路的老板“吳寶寶”,在經歷了黑道劫持、審訊、困居之 后,精神逐漸崩潰、迷亂,被綁匪之一的啞子拋棄在了一個叫做“林窟”的原始洪荒中。與此同時,匿名者遠在上海的家人因為他離奇的失蹤開始抽絲剝繭般的找 尋,錯綜復雜的線索讓人在迷宮里兜圈,真相變得撲朔迷離。在小說脈絡的設置上,王安憶自覺選擇了一種難度,這種難度在于她沒有把故事往類型小說上靠攏,懸 疑的火焰在小說開頭倏忽一閃就熄滅了,也看不到魯濱遜荒島求生般的情節,而是把敘事核心指向匿名者的精神領域,以隱喻、象征的筆法對“日常材料”展開描 寫,襯托出人物心靈史的異變。這無疑是對作者自我文學經驗的巨大挑戰,而故事性的弱化和詩性語言的雕琢,給讀者閱讀也構成了難度。
“林窟”是匿名者失憶后面對的第一個隱喻之地。這個上世紀70年代位于三縣交界處的民間集貿地,隨著經濟開放而荒棄,被隔絕于文明世界之外。在 這里,匿名者像初生嬰兒般打量世界,和山間的鳥獸呼喊應答,向自然索取食物,在原始蒙昧的天地中艱難求生。象征文明的盤山公路、隱匿的農業社會痕跡、機能 不全的山中奇人、文字和語言的進化都變為作者隱喻的材料,筑造出新的美學世界。
小說下半部重點描摹了一群畸零人的生活圖景。這些人物或多或少都有著缺陷:啞子不能言,二點是一個智障,小先心患有先天性心臟病,鵬飛則是弱視 和白化病患者,正是這些粗糲的、充滿煙火氣的小人物,構架起大山深處豐滿厚潤的世情。作者用靜穆莊重的語言展現他們之間相濡以沫、不離不棄的溫暖力量。在 他們的指引下,匿名者漸漸拾起遺落的文明碎片,向著正常的社會秩序靠近。小說自覺遠離了那些“主流人物”,誠如王安憶所言,“這個世界是為所有人創造的, 所謂殘缺、邊緣,是一種偏見。即便在閉塞深崖中,陌生人間也不乏流淌的詩意”。從“林窟”、“野骨”、“柴皮”、“五尺”到“青蓮碗窯”,文明的侵蝕令故 鄉遭遇毀滅,城鎮變遷生出濃郁的鄉愁,成為小說的另一種隱喻。啞子、二點、麻和尚、鵬飛等神秘人物看似來歷不明,命運背后都隱藏著一段無根的鄉愁。名字只 是他們的一個代號,作為正常社會體系之外的“除不盡的余數”,他們無一不處在“匿名”的狀態,被放逐于文明世界的邊緣,變成人類繁衍進化和退化的象征。這 是對小說題目的哲學定義,也是對人類發展的巨大嘲諷和警示。
小說最后,匿名者的身份得以確認,在他即將和家人團聚時一腳踏空落水而亡。這個結局令人唏噓不已,卻也是一種必然。從文明到蠻荒,再從蠻荒回歸 文明,匿名者走出了一個循環的圓圈。小說的核心是為了求證人物能否在二次進化的歷程中生存下來,是對“我們是否認識自己”、“我們來自何處去向何方”的一 種哲學思辨。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匿名者能否上岸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匿名》之特別在于,它對敘述視野的擇取,對抽象事物的美學開掘,對各種隱喻的極致運用,都彰顯出王安憶在這部作品上進行文學實驗的用心。在閱 讀過程中,我感受到了強烈的詩歌魅力,或是一種散文化傾向。但綿密豐富的隱喻、象征書寫,使得作品比詩歌厚重,比一般小說靈峭。把小說寫成詩歌,體現了王 安憶重建小說詩學傳統的文化自覺,但也不可避免地存在一些弊端,例如過多的詩性書寫容易削弱小說敘述的節奏感和多樣性,對瑣屑物象的冗繁表述也影響了文本 的整體氣象。
因“匿”而“顯”的魔術
□李 壯
《匿名》的主人公是一個丟失了記憶的人。失憶源自一場陰差陽錯的綁架,他隨即被棄置深山,變成野人,先是學著生存,后來又學著重新接觸現代文明 世界。主人公的名字始終沒有出現,嚴格來說,身份對他只會構成一種折磨——每次想到“我”這一問題,主人公就會感到不安甚至頭痛欲裂!拔沂钦l?”這個自 啟蒙時代以來被無數次強調、放大過的命題,最終被肉體深處涌起的陣陣不適感屏蔽掉了。然而,無名的主人公是自由的,而且是具有魔力的。同樣“匿名”的是另 外幾個精靈般的神秘人物——啞子、二點、樂然、敦睦、麻和尚……他們的稱謂多是諢號或另行編取,無名卻有實,而且“實”得比都市中數碼般排列組合急速旋轉 著的蕓蕓眾生更加精彩。這些生活在文明世界邊緣縫隙里的人物,各自擁有奇異的故事,如同盤山公路上蜿蜒盤旋著的鋼鐵“小蟲”,渺小脆弱又閃閃發光,折射著 人世的生動與悲憫。
所謂匿名,匿去的也是萬物之名、世界之名、造化之名。由于失憶,事物的“名”與“實”之間發生了不可彌合的斷裂,就像主人公那副摔碎了半邊的眼 鏡,一側是遠焦,一側是近景,世間的種種在他的眼前產生了奇妙的影像重疊。主人公不得不重新認識身邊的一切,并開動自己的全部身心去感受它們;由此,世界 返璞歸真,人物也重新回歸到一種溝通萬物的原始狀態之中。
《匿名》展示了極端情境下人類個體退化又重新進化的歷程。故事的動機像懸疑小說,主題像科幻文學,然而真正的著力點,卻是人對時空、天地、塵 世、自我的重新感知。所謂重新感知,首先要抹去舊印象,這是主人公必須失憶的原因,也是“匿名”的深意所在。而文學,正是要同生活中無數的“名”打一場曠 日持久的戰爭,力求使語言和思維沖破日常生活中那些僵死、疲倦的經驗。整部小說書寫的,正是“命名”向“匿名”的還原,是日趨麻木的現代人向生命原初體驗 的回溯與覺醒。匿名是自我滲入天地萬物,既然無名,便談不上從屬,身心才得自由。天地萬物與工具理性之間的捆綁被斬斷了,草木、飛鳥、山間緩緩蒸騰的熱 氣,乃至隨骰子轉動而若隱若現的命運,都在魔幻式的光暈之中獲得了生命,山谷間回響著原始詩歌般的喃喃低語。這是《匿名》一書的不同凡響之處:在一片原始 荒蠻之中,它讓我們讀出了另類的熱鬧與生機;這熱鬧比都市里的嘈雜聲響純凈千萬倍,也有力千萬倍。人與世界的關系呈現出一種倒錯,或者也可以說,完成了一 種回歸——正如小說里反復寫到的,不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而是意識跟從腿腳,腿腳跟從自然,下腳之處,竟有路原本就藏在那里。這里面有一種原始的 詩意、原始的神秘。
顯得另類的不僅是這種原始的詩意,更是整部小說。支撐著《匿名》的不是統一連貫的情節,而是烈酒般氣味濃郁的語言、敞開到極限的感官以及寫作者 重新把握世界的思想雄心!赌涿返恼Z言濃度極高,精密、大膽,并帶有一絲夢幻的色彩。王安憶在本書中不斷朝著語言的深處掘進,在那些最精彩的部分里,她 的敘述已接近囈語狀態。在王安憶筆下,語言不再是情節發展的鋪路石,而是氣氛塑造的主心骨。這是文學語言自身的“匿名”:當純粹外在的功用不再凸顯,語言 回歸到它的初始狀態,并借助其組合拆解的強大張力將整部小說凝聚成形。在這部作品中,我們看到了一種內化的、本質的、甚至是儀式性的語言,它的力量來源于 自身內部,滋生出通靈般的幻覺,給讀者的內心造成強大的沖擊,并拉動著小說緩緩前行。
主線情節的淡化乃至斷裂,不僅為語言之魅留下了空間,也為更多異質性元素的存在提供了可能!赌涿分械母泄僭赝环糯蟮綐O致。主人公自我 意識的顯隱交替,直接外化于肉體感官:從意義紛雜的“人語”世界,墜入草木低語的原始森林,最終記憶復蘇的標志之一則是耳朵重新“向人類的聲音世界打 開”。再如啞子,失去發聲功能的他仿佛獲得了感知萬物的能力,而直升機的噪音,作為現代文明侵入林窟的象征,又總會在他的記憶中轟然響起。在感官經驗同故 事推進間的關節轉換上,王安憶總能做得巧妙而精彩。如此氣氛里,記憶、永恒、時空、生死,這些無比宏闊的關鍵詞在小說中頻頻出現,如同小說中沉入水底的青 蓮小村,水草、瓷器、馬賽克墻磚比鄰而居,各自不過是生命進化史上尋常的一環。
王安憶在一篇訪談中提到,以往她喜歡寫生活、寫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匿名》卻較前作有所不同。在我看來,《匿名》觸及的是更大更本質的問題,寫 的是生存,是人與天地、人與自我的關系。的確,《匿名》一書是不太好讀的,豐富與深沉決定了它的難度。它本身是一個漩渦,裹挾著萬千印象對你輪番沖擊,新 鮮而又強蠻,向更深更冷處游弋。小說最后主人公溺亡前的幻覺,也正如同一種隱喻:那時,水流、星空、河岸上的游人、童年記憶里叮當作響的環線電車,一切都 向他涌來,仿佛浩瀚的時空正在聚合重組。這一切“多么喧囂,可又是寂靜極了”,當他不斷下沉再下沉,仿佛要擊穿人世經驗的河床,便有無數藏匿著的秘密即將 顯形。
甲蟲與莫比烏斯圈
□聶 夢
公元1858年,人們從德國數學家莫比烏斯那里學到一項神奇的技能:將紙條旋轉180度后首尾相粘,甲蟲便可以不必翻越任何邊界而爬遍紙圈的所有部分,即原本永不相交的正反兩面。158年后,在王安憶的小說《匿名》里,上演了類似的情景。
這是一個形而上的故事。主人公年逾花甲,生命被突如其來的綁架和失憶攔腰斬成兩段,前一段屬于妻子、女兒、外孫和一家民營外貿公司,后一段則被 拋進大山里,在相對原始的野境中參與天地的生息,展開人類文明的周期與循環。小說起筆即陡轉,上半部如同平行時空,一邊是家人抽絲剝繭的搜尋,另一邊是失 蹤者囿于林窟幾乎歸零的迅速變種。大家各自焦慮,各自奔忙,從此再無交集。下半部寫未能達成的歸來,寫二次進化。原始能力逐漸蘇醒后,從小鎮到縣城,再到 熱鬧的江岸,現代社會的帷幕漸次拉開,回歸的氛圍愈發濃郁。然而,敘事終因一場意外戛然而止,失蹤者徹底隱匿,或者說進入到了一個新的循環,只剩下新鮮茂 盛的隱喻在他溺亡的水面下再度生長,熱鬧又擁擠。
作者利用一次錯誤的劫持完成了時空的扭曲與粘合。主人公也的確有些像甲蟲,甚至比卡夫卡的甲蟲還要更離奇一些,一覺醒來,一切都不復存在,包括 記憶。他克服重重困難向前直線行進,實際上是在更高維度上完成了一次有曲度的運動,讓兩條各自獨立的軌跡結出交點,從這個意義上講,小說家王安憶完成了物 理學家永遠也辦不到的事。她說《匿名》的寫作是一次“巨大的野心”,這種形容并不為過。
雖然小說陡轉的兩端分別聯系著城市與山野、荒蠻與現代化,但作者在進行意義重置時并未作出明顯的傾斜或宣判,與匿名有關的一切都自然而然地運轉 在時空和文明的進化周期里。對主人公而言,際遇轉變的沖突和對抗理應在他的身上顯色最分明,但由于失憶,他不得不全身心地投入到整個人類用上一季文明的遺 跡去開鑿下一季文明的壯闊行進中。
在空茫中邂逅的人們,沒有名字,也不需要名字。這里聽不到太多的人聲。無謂的話被儉省了,有謂的話當中無謂的詞句也被儉省了,每個人都成了偈語 式的人物。一切響動只源于天地。大塊大塊的議論遍布小說的每個角落,或抽象或具體。在議論中,王安憶展示出一種略帶欣喜、略顯得意的微醺狀態,仿佛是因過 于長久地凝視世界、凝視思想而產生了輕微的幻象。她的用詞并不晦澀,切換也自然,但仍舊傳達出一種強烈的遲滯感,令慣常的文本感受力無處安放。
莫比烏斯圈的敘事難度與完成度,讓《匿名》有了許多容易引發討論的點。小說的新意顯而易見,一個文明人返回到原初狀態重新進化,這在之前幾乎從未被描述過,敘事手法上,這一次王安憶也走得比較遠。然而新意并不等同于新變。
有評論者認為,王安憶的寫作有遠離冒險的保守主義情結。新作《匿名》中,這種保守仍有延續,作者似乎需要通過對順勢關系的把握來獲得寫作的安全 感:小說的前半部分文字節奏緩慢且延宕,大量筆墨用于捋順枝蔓,為主人公的銷聲匿跡尋找合理性;進化途中,每一位人物都肩負不同的引導功能,并按照文明演 進的順序依次與失蹤者相遇;意外落水后,9段漫長的細碎的囈語試圖安撫死亡的突兀和遺憾,幫助結局圓滿。種種細密的鋪墊與安排,無一不透露出鮮明的王安憶 特色——外部世界為個人經驗洞穿后方可呈現,鮮有真正的異質性力量介入到文本和作者意圖中間來,局面永遠在掌控之中,這是作者一以貫之的熨帖和無法割舍對 表象的尊重的必然結果。
《匿名》的身份考古學
□王清輝
在我讀來,《匿名》很像是一部考古報告,它發掘的不是地底下的文物,而是社會歷史積淀下的人的身份。對于身份考古這一訴求,王安憶本人是有高度 自覺的。關于寫作意圖,王安憶直言“想寫一種文明的再生,文明的循環和周期狀態”,她也提到書中“有考古層”。在主人公被拋到文明社會之外,王安憶先是讓 他在一個山野中慢慢失去記憶,擦除掉“文明的痕跡和禁忌”,然后又進入到一個相對低層的文明——養老院里,再重新接觸人間的生活,“重新地進化一次”。
除了主人公名字被隱去之外,啞子、二點、小先心、白化癥少年、麻和尚、敦睦,他們都沒有父母給起的名字。沒有名字,就沒有身份和合法性。王安憶 說:“其實,在我們現在的這個文明里面,有很多匿名的東西,因為叫不出名字,所以我們就當它是不存在的!迸c其說《匿名》試圖通過對這些匿名者的描繪,呈 現出一個豐富的、混雜的、生機勃勃的世界,不如說是提供了一種觀察社會歷史中人的身份的方法,這個方法我稱之為身份考古學。在這個意義上,這非但不是一個 荒野求生的現代寓言,也不僅是一部身份認同的考古報告,更是一本哲思之書。
《匿名》在寫作中和考古報告最相契合的地方就是類型學的思路。劃分類型對于考古研究非常重要,根據器物類型變化的研究,可以區分考古學文化的不 同時期及不同的考古學文化。比如中國青銅器研究中的標準器斷代法,就是選擇由銘文即可表明其年代之器,而這些器的形制、花紋無疑可以作為由器形上鑒別、貫 串同期之器的標尺。啞子、二點、小先心等人就是王安憶選中的“標準器”,他們都不是隨便選中的,他們的出現都標志著主人公不同的進化程度。啞子和他一起 “造字”,二點讓他發現“語音”,等等。正是因為有了這些標準器,《匿名》的內在邏輯才完整:一個人身上有全人類進化的全過程,只是平日里我們意識不到。 而如果沒有這些“標準器”,《匿名》就成了一部“列傳集”或是“畸人傳”,事實上,書里著實為每個人準備了一部“列傳”,但是好就好在每個人都有自己的 “類型”,人和人之間甚至幾乎完全無法通約。他們和世界之間沒有合法的關系,所以他們對于世界是匿名的。
為了實現作者意圖,僅僅找到標準器當然是不夠的。更重要的是時間。記憶和時間關系緊密,而身份和時間的關系,則往往不被我們重視。事實上,當身 份被擱置的時候,記憶消失,日常時間也被同時取消掉了。身份和時間的內在聯系反而就此浮現出來。以書中兩處對時間的描寫為例,一處是在寫到楊瑩瑛從小女孩 “楊楊”到“外婆”的歷史變化之后,書中說:“時間被劃分成代和代的區隔,因有了人的生活,混沌厘出清白,是人向自然做出的爭取,F在,厘出的一線清晰似 乎又被淹沒,重新混沌起來。那就是,當下的時間忽然靜止,過往的則倒流過來,越流越涌,推擠成巖漿似的褶皺。時間在變形,她在這變形中活動,過往的事物迎 面而來,有的撞個正著,有的擦肩過去!绷硪惶幨菍懚c回到林窟時他的牛:“時間也在這些畜類的身體里回溯,人類的說法就是反芻!闭f白了,不是時間改變 了身份,而是身份改變了時間,至于身份因何而改變,那就是“人向自然爭取”的結果。
這不是一般的時空倒置,而是讓每一個身份都有自己相對獨立的“考古層”,在小說的敘述中,就體現為每一個身份都擁有自己的時間。仍以二點為例, “二點心里是有個譜的,和大多數人,包括他哥哥的譜都不同,但不等于說不如別人的清楚!比绻执挚催^,以為這里說的不過是二點是怎么找回家的,但是仔細 一想,這里寫的是二點的記憶和時間。在這個基礎上,二點才會把林窟里的主人公叫作“爹”,這是他的身份和他的時間所決定的。
盡管“上窮碧落下黃泉”,但考古學家必須學會直面這樣的認識,即他們想研究整個文化系統的愿望是無法實現的,這是考古學的局限。也就是說,考古 學無法重建整個文化系統。受制于這一局限,史前考古的獨特貢獻之一,就是了解文化在文獻歷史發端之前的發展方式。同樣的,《匿名》中的身份考古之旅無法幫 我們重建整個身份認同的歷史,這也不是作者本來的目標。至少,《匿名》刷新了我們對身份認識的方法論:身份當然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社會歷史一層一層作用 的結果。值得反思的是,文明的進程時而百世不易,但是社會的變遷時而卻會日新月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