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生命都是一個傳奇。它隱藏在歷史的皺褶之中,潛伏在記憶的小徑深處,等待著人們的發掘,咀嚼,回味,或重現。而小說的特殊魅力之一,就是為了抖開那些被遺忘的歷史皺褶,喚醒各種沉默的記憶,再現生命的種種傳奇,并借此檢視個人與歷史、社會之間的復雜關系,審度人性的豐繁、微妙或吊詭。
郭潛力的小說明確體現了這種對生命傳奇的高度迷戀。他的寫作,總是顯得別樣的自由、豐沛和自足,在看似輕松甚至不乏怪誕的敘事中,再現了一個個生命的傳奇性的軌跡。
在這部小說集中,《朵朵木》、《豹子灣》和《逃》都是書寫成長記憶的,也是一組耐人尋味的作品。它們輕逸,詭異,乖張,幻想與冒險齊飛,自由與逃避共存,呈現出某種少年式的游俠氣質。我想,這可能與郭潛力自身的成長經歷密切相關,也與那個年代的特殊歷史密切相關。換言之,它們是作家童年心結的一次再現和展覽。
父輩們的軍旅生涯,頻繁的調防過程,使郭潛力的童年總是處于某種漂泊的狀態,讓他自幼便體會到“在路上”的人生況味。更重要的是,作為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出生的人,歷史又賦予了郭潛力這一代人極為特殊的精神背景。他們的心靈,幾乎從接受啟蒙的那一刻起,就承受著一次次尷尬的錯位。他們的信念,幾乎從接受熏陶的那一刻起,便歷經了一次次的自我顛覆。他們不知道什么是理想,也無法獲得某種堅定的人生信條。他們常常用羨慕的眼光去仰視那些揮舞著“革命鐵拳”的風云人物,卻永遠也無法真正看懂那些人內心深處的精神操守和人性尊嚴。
我以為,這也許是他將這部小說集取名為《逃》的緣由。按我的理解,這里的“逃”,不是回避,不是拒絕,更不是逃跑,而是告別,是回望,是祭奠。它試圖傳達一種“在路上”的成長狀態。從某種意義上說,也可以算作是一種“為了告別的紀念”。所以,在這組小說中,始終活躍著一位翩翩少年——他總是帶著好奇的心理,探險的姿態,神出鬼沒地穿梭在各種特殊的場景中,用懵懂的眼光打量著這個世界,捕捉到各種傳奇性的生命景觀。像《朵朵木》里那個木訥而孤獨的朵朵木,不斷地選擇倒立方式,來求得自己對世界的真實看法,更是對那個錯亂時代的一種生動的反諷。
《豹子灣》同樣也是一個有關成長的傳奇。13歲的少年“我”,在既沒有豹子,也沒有玩伴,只有一座與外界完全隔絕的、類似于監獄的大院中,和一群曾馳騁沙場、笑傲歷史的風云人物老頭們朝夕相處,接受無休無止的洗腦學習。對殘酷現實一無所知的“我”,只好整天游走在沉重歷史的邊緣,以一種似懂非懂的眼光注視著這群人的言行,測度他們的內心世界;但同時,“我”又以目擊者和見證人的身份,親歷了種種復雜的人性場景!拔摇笔菬o知的,又是敏捷的,他無法理解生命中的那份悲愴與沉重,但他卻憑借自己特有的敏感,時時掀動著歷史的巨大帷幕——雖然他掀起的只是苦難的一角,但正是這獨具意味的“一角”,像海明威所說的“冰山原理”那樣,含而不露地引帶出那個特殊的時代對一群特殊的人們所進行的一種人性摧壓。
《逃》中的少年“我”,因為一場懵懂無知的初戀,也被命運之手迅速推向失控的軌道。當“我”與大伯在茫茫的大海上進行絕望的掙扎時,各種自然的、人性的、政治的、異域的威脅不僅頻頻壓向他們,而且彼此之間構成一種鮮明的隱喻關系,將這一老一少不斷地推向生存的絕境。小說中的“我”,始終以“逃”的方式來試圖遠離和回避成長中的苦難與屈辱,可他所尋求的,所目睹的,所經歷的,依然是驚心動魄的苦難與屈辱。
這組小說,有太多的東西值得反復咀嚼,也有著豐富的內涵值得不斷詮釋。它們充滿了傳奇的特質。這種傳奇,不僅關乎成長,觸及命運,還明確地指向歷史,直擊強權倫理的吊詭;蛟S,這是歷史自身的不幸,也是郭潛力這一代人所無法釋懷的內心記憶。它使這一代人的成長充滿了某種悲憫與無助的儀式感。郭潛力正是以他那獨特的生命情懷和倫理觀照,將這段漸行漸遠的歷史再一次進行了藝術的復活。
在這本集子里,稍有不同的是《今夜去裸奔》。在這部小說中,曾經天真而又無知的少年,終于成長為當今社會的精英。然而,在各種“成功”的光環籠罩下,他們的內心依然承受著難以緩釋的巨大壓力。圍繞“競爭”所達成的“適者生存”的現實原則,讓他必須一方面瘋狂地工作,另一方面還要向對手們笑臉相迎。正是在這種生存困境中,韋瑞整夜失眠,大把落發。線靜的真愛、欲望的宣泄、物質的滿足,都無法讓他的靈魂重返正常的生活軌道。從此,裸奔,以及對裸奔的癡迷,像鴉片一樣成為韋瑞的內心依戀。小說將現代性所追求的生存理念和它引發的生命境況之間的悖論揭示得觸目驚心,可謂現代人心靈焦慮的一個精神范本。
任何一個個體的生命,都是一種歷史和文化的存在;即使是最普通、最卑微的個體,也都承載著無限豐富的精神內涵。一個作家,應該對任何個體的存在都保持著足夠的好奇心,擁有足夠的思想穿透力,同時具備必要的審美感知力和敘事能力。令人欣慰的是,郭潛力一直恪守這一寫作原則。他總是帶著巨大的好奇心去搜尋記憶、觀察現實,并調動所有的藝術智性來講述故事。所以,他的作品雖然不多,但都充滿了意味深長的傳奇性特質,就像麗質和涵養兼具的女人,親近之余,便永難釋懷。(洪治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