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聯著名插圖畫家沙蘭科維奇·瓦西里·彼得洛維奇為馬雅可夫斯基長詩《列寧》所作插圖 ◎偉大的詩歌之所以偉大,就在于它具有洞穿一切迷霧的語言光芒,詩人因此會在詩歌中不僅與風云際會,也常常與靈魂和諸神并肩,更重要的是,他會超越時代,將自己的思想與描述遠遠地置放在未來的某一個據點。
◎力求形式的完美,與表現內容的豐富、明晰并無矛盾,重大而富有意義的內容對詩歌表現形式的要求可能更為高超。馬雅可夫斯基,在這兩個方面都達到了他所處時代的高度,所以他的詩歌,也同時就是一場席卷人們精神世界的抒情風暴。尤其在今天,吉狄馬加重新對馬雅可夫斯基進行詩歌式的隆重追認,不僅具有詩歌之外喚醒人們對共產主義運動進行再次體認的重大現實意義,也具有重建詩歌價值認同的重大藝術意義。
人性常常自我陷落,所以我喜歡閱讀那些能從人性的低洼處超然而出的作品。荷爾德林說,哪里有陷落,拯救之力就在哪里生長。在當代中國詩歌史上,當許多詩人都在自我的內心世界徘徊掙扎的時候,吉狄馬加最初的作品《一個彝人的夢想》組詩就是以自己民族的歷史與故土作為詩歌的夢鄉,超越瑣碎的自我,以深厚的底蘊,在上世紀80年代后期成為中國詩歌的重要地標;從這里出發,后來走上青藏高地,仰望雪山之巔,以自在觀照他在,寫成近似神話的《雪豹》長詩,成為近100年來漢語新詩寫作的一座高峰。近期,他撩開百年歷史的煙云,將自己的內心敞向上個世紀初,又寫下400余行的長詩《致馬雅可夫斯基》 (見《人民文學》雜志, 2016年第3期) 。這部作品,以詩性的長管窺測了前蘇聯詩人馬雅可夫斯基精神的奧秘。大凡寫給另外一位詩人的致詩,其結構與調式天然是雙向的,這首詩歌似乎給人眼前呈現了兩個汪洋大海,但是精彩紛呈的重合就在他語言的滔天巨浪中。任何單一的世界不管其多么純粹,也只是一片初開的混沌,只有自我與他者的世界在互相的印證與參照中,真實的狀態才能夠以構成的形式清晰地呈現,或者說,也只有在類似對比的結構中,事物的本質或真相才能夠如其所是地成為它自身,成為詩歌作品所要成為的高度與深度。
閱讀吉狄馬加這首400余行的《致馬雅可夫斯基》一詩,隨著他思緒的精彩跳動和詩歌語言的天才閃光,仿佛在20世紀的漫長隧道中行走了一番。
俄羅斯白銀時代最偉大的女詩人茨維塔耶娃在寫于1921年的《致馬雅可夫斯基》一詩中,將馬雅可夫斯基贊為“六翼天使” :“比十字架和煙囪更高/在火焰與煙霧中受洗/腳步沉重的六翼天使——”
茨維塔耶娃將他比作圣徒,這個圣徒帶有現實中的一切焰火氣味,或者在現實的焰火中得道成圣。但形象還是有些模糊。當馬雅可夫斯基自殺后,茨維塔耶娃對馬雅可夫斯基的分析好像越來越明晰,她對馬雅可夫斯基與里爾克作了一番對比。她說:“大眾對馬雅可夫斯基的訂貨是:說我們;對里爾克的訂貨是:對我們說。兩種訂貨都完成了。沒有人把馬雅可夫斯基稱作生活的導師。同樣,也沒有人稱里爾克為大眾的喉舌。 ”接著她又說:“效力于自己的時代是絕望的訂貨。 ” (見茨維塔耶娃寫于1932年1月《詩人與時代》一文,張變革譯)言下之意,馬雅可夫斯基是大眾的喉舌,里爾克可稱為生活的導師。但我并不這樣認為,現代詩人很難做生活的導師,即使他們的詩歌寫得再好,也難免因過久地沉湎于自我而導致其精神的混亂與分裂,他們只是語言的狂歡者和勝利者,在這一點上,無論馬雅可夫斯基,還是里爾克,都是一樣的。只不過前者是向外的語言狂歡者,后者是向內的語言狂歡者。
馬雅可夫斯基生前一直是矛盾和壓抑的,這與他自己的性格和行為有關。但他是真誠的,他對蘇維埃政權的謳歌完全發自他內心深處的激情。他在詩歌中曾光明正大地宣告:“如果/我不歌頌/這嵌滿五角星的/俄羅斯共產黨無邊的天空/我就不配作個詩人。 ”他為革命、勞動者唱贊歌,為列寧的去世而悲傷,為美好的理想和無數人憧憬的共產主義吶喊,更為愛情而憂傷和絕望。雖然在他死亡幾年以后,斯大林贊譽他是蘇維埃時代最優秀、最有才華的詩人,以致在很長時間中光彩奪目,但這與他自己又無關。而正如帕斯捷爾納克所說,馬雅可夫斯基的作品被強行推廣,如同葉卡捷林娜時代推廣馬鈴薯,這是他的第二次死亡。事實上隨著蘇聯國家的解體,帕斯捷爾納克的這種預言得到了證實。馬雅可夫斯基又一次遭到人們的嘲諷和遺忘。但是他的詩在替他控訴和說話,現在,終于有了另外一個聲音,為他控訴和說話,所發出的聲音幾乎與馬雅可夫斯基一樣像重錘的敲擊。馬雅可夫斯基,在沉寂了近半個世紀之后,在詩人吉狄馬加的致詩中,開始重新復活。
詩人吉狄馬加與茨維塔耶娃不一樣,茨維塔耶娃是在絕望中哀悼他,他則是喜悅地呼喚馬雅可夫斯基的復活。在吉狄馬加的詩歌表述中,馬雅可夫斯基的復活就是因為鐵錘一樣的詩歌以及他那些鏗鏘有力的詩歌語言所描述的內容:
你回來——不是革命的舞蹈者的倒立
而是被命運再次垂青的馬蹄鐵
你可以從城市的任何一個角落
影子一般回來,因為你嘴唇的石斧
劃過光亮的街石,每一扇窗戶
都會發出久違了的震耳欲聾的聲響
(見吉狄馬加《致馬雅可夫斯基》 ,以下引此詩不再標注)
俄國未來主義者喜歡在公眾場合制造轟動,他們的詩歌晚會具有挑釁性。他們身穿黃色襯衫,頭戴帽子,持手杖,并在臉上涂滿油彩,他們公開朗誦自己的詩歌,引來的是觀眾的怒吼和噓聲,但對先鋒詩歌的首先欣賞,永遠屬于少數人。真正的詩人透過馬雅可夫斯基戲劇性的形式與裝扮,看到了他的詩歌的巨大魅力。據阿赫瑪托娃回憶,年輕時的馬雅可夫斯基和他未來主義的同伴們,在當時知識分子聚集的圣彼得堡“迷途的狗”地下酒吧朗誦自己的詩歌,深得勃洛克、高爾基、帕斯捷爾納克等許多人的贊賞,她也是馬雅可夫斯基的粉絲。馬雅可夫斯基的形象,讓人不得不聯想到曾在俄國社會廣泛流行的“圣愚”形象。馬雅可夫斯基早在1915年寫作《穿褲子的云》一詩時,就將自己比作耶穌基督十二使徒外的第十三個使徒。十月革命以前,俄國社會的許多地方都出現了一些被認為具有一定的神秘力量、具有預見性、性格不同于常人或在生活中像傻子一樣的人,這些人裝扮奇特,被稱為是基督的傻子,或者簡稱圣愚。他們有時獨處,讓人們去拜見,然后顯示奇異的功能,有時出現在聚會場所或集市,咒罵行人,發出預言。我總以為1915年時的馬雅可夫斯基將自己當做詩歌上的圣愚,當做基督門徒之外的門徒,就像尼采在《隱身的圣徒》中描述的那樣:“愿你的幸福不要使我們沮喪, /盡管你全身裹著魔鬼的伎倆、 /魔鬼的機智和魔鬼的衣裳。/可是徒然!從你的眼睛里/卻流露出神圣的目光! ”馬雅可夫斯基的詩歌讓吉狄馬加感到了他對革命具有圣徒般的虔誠。所以吉狄馬加說,你就是你,你可以從天空回來。
當年馬雅可夫斯基在哀悼列寧的詩篇中曾這樣讓人震撼地寫道:“大街/好像一條/打穿了的傷口/鉆心地發疼/痛苦地呻吟/這里/每塊石頭/都從十月革命/沖鋒的腳步聲中/認識了列寧。 ” (見《弗拉基米爾·伊里奇·列寧》 )莫斯科大街上認識列寧的每一塊石頭,也是因為馬雅可夫斯基的詩歌,讓我們認識了它們。這些石頭,在今天,又猶如吉狄馬加所說,被馬雅可夫斯基“嘴唇的石斧”曾經劃過而明光閃閃,而讓每一扇窗戶震顫。到此,我不得不說,列寧因馬雅可夫斯基的詩歌更加莊重,馬雅可夫斯基因吉狄馬加的重新描述而重見光輝。詩歌中,語言的能指就是詩歌的意象,但是如果沒有語言所指亦即語言描述對象的支撐,語言意象的發生也就無從談起;蛘哒f,如果沒有對革命的激情,也就沒有馬雅可夫斯基洪流般的詩情。吉狄馬加與其說是在禮贊這樣的詩歌,不如說他也是這種并非漫無目的、而是具有書寫目標的認同者,而最終詩歌顯示其高下的是語言的穿透力,這也是馬雅可夫斯基與吉狄馬加詩歌的共同特點:
你是詞語粗野的第一個匈奴
只有你能吹響斷裂的脊柱橫笛誰說在一個戰爭與革命的時代
除了算命者,就不會有真的預言大師它不是輪盤賭,唯有你尖利的法器可刺穿光明與黑暗的棋盤,并能在琴弦的星座之上,看見羊骨的謎底一雙琥珀的大手,伸進風暴的杯底隱遁的粗舌,抖緊了磁石的馬勒
那是嬰兒臨盆的喊叫,是上帝在把
門鈴按響——開啟了命運的旅程!
也許你就是剛剛到來的那一個使徒
偉大的祭師——你獨自戴著荊冠
你預言的1916就比1917相差了一年
這個世界的巨石發出了滾動前的吼聲
那些無知者曾譏笑過你的舉動
甚至還打算把你釘上謊言的十字架
他們哪里知道——是你站在高塔上
看見了就要來臨的新世紀的火焰
……
偉大的詩歌之所以偉大,就在于它具有洞穿一切迷霧的語言光芒,詩人因此會在詩歌中不僅與風云際會,也常常與靈魂和諸神并肩,更重要的是,他會超越時代,將自己的思想與描述遠遠地置放在未來的某一個據點。馬雅可夫斯基曾經在1915年所寫的詩歌《穿褲子的云》中就曾預見了革命勝利之日的盛況,只不過與1917年二月革命及十月革命只差了一個年頭。在這首詩歌里,他嘲弄了闊太太們的愛情,揭露了資本主義的不公正、虛假和偽善,并號召以革命的手段消滅革命之前現存社會制度,并對革命的勝利進行了詩歌式的預言:“近視眼達不到的地方/饑餓的人群帶頭/一九一六年/帶著革命的荊冠莊嚴行進。 ” (見馬雅可夫斯基《穿褲子的云》一詩)一位將自己的身心隨時都準備獻給革命的詩人,只有當外在的革命運動與詩人自己內心的節奏完全合拍的時候,詩人才可能站在一個“高塔”上,對于革命具有神性一樣的預測。正因為馬雅可夫斯基對于這場革命,具有發自內心的真誠,因此吉狄馬加在致詩中說,他尖利的法器,可刺穿光明與黑暗的棋盤,并能在琴弦的星座上,看見羊骨的謎底,能夠看見就要來臨的新世紀的火焰。他在向馬雅可夫斯基的詩歌致敬的過程中,他的語言與詩歌整體的風格,已經在向馬雅可夫斯基靠近,這是兩座頂峰的互相靠近,也是兩股海浪的重疊:
馬雅可夫斯基,沒有一支鎧甲的武裝
能像你一樣,在語言的邊界,發動了
一場比核能量更有威力的進攻
難怪有人說,在那個屬于你的詩的國度
你的目光也能把冰冷的石頭點燃
他們擔心你還會把傳統從輪船上扔下
其實你對傳統的捍衛,要比那些純粹的
形式主義者們更要堅定百倍
……
1912年12月, 19歲的馬雅可夫斯基與詩人赫列波尼科夫、布爾柳科等出版了名為《給社會趣味一記耳光》的詩文集,其中有一篇與詩文集同名的文章宣告“立體未來主義”詩歌流派的誕生。在這篇宣言中他們明確提出“把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等等從現代生活的輪船上扔出去。誰不忘初戀,誰就無法知道最終的愛情……”并且宣告他們在享有任意組詞、掃除一切權威的權利中走向詩歌新的未來。 (見《現代主義文學研究·給社會趣味一記耳光》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年5月第1版)之所以使用在歐洲興起的“未來主義”這個詞,馬雅可夫斯基后來說:“評論家曾用這個名稱,來稱呼一切有革命精神的新東西。 ”(引自上書《關于未來主義的一封信》 )未來主義是一種處于極端狀態下呈現出復雜內容的文藝思潮和流派,毀壞與不相信是其基本特征。幾乎與所有現代主義文藝流派一樣,好像只有對過去的藝術進行徹底否定,才能夠創造全新的藝術。古典主義時代,人類對文學藝術一直在進行一場漫長的內容追索,但對形式的探索卻漫不經心。而現代主義,則一反以往的追索,對內容的表現幾乎不再看重,反而更多地關注在形式上的探索與實驗。馬雅可夫斯基卻與自己的同伴以及別的現代主義流派大為不同,他雖然也極其看重形式,但他在內容上又是明確的,那就是為時代、為革命、為愛情而寫作。因此,吉狄馬加在致詩中說,其實你對傳統的捍衛,要比那些純粹的形式主義者們堅定百倍,這也是他接著在致詩中具體指出的,馬雅可夫斯基的詩歌是“革命與先鋒的結合” 。馬雅可夫斯基在詩歌中,對自己所要表述的目的,非常清晰,因此他的詩歌具有洞穿與不可遏止的力量,不像現代主義詩歌普遍流行的那種由于漫無目的而呈現的綿軟和造作。在那個時代,一些最優秀的詩人,都有可能是馬雅可夫斯基詩歌的崇拜者。不僅有與他同時代的帕斯捷爾納克、茨維塔耶娃等人,不僅有二戰后美國“垮掉的一代”的代表詩人金斯伯格,他們在迷惘和頹廢中可能更加需要馬雅可夫斯基鐵錘般的力量,還有與他有相同信仰的眾多革命詩人。吉狄馬加在他的致詩中也羅列了他們的名字,同樣向他們致敬:“當然,你不是唯一的獨角獸,與你為伍的/還有巴波羅·聶魯達、巴列霍、阿蒂拉/奈茲瓦爾、?嗣诽、布羅涅夫斯基/他們都是你忠誠的同志和親如手足的兄弟/馬雅可夫斯基,這些偉大的心靈尊重你/是因為你——在勞苦大眾集會的廣場上/掏出過自己紅色的心——展示給不幸的人們/你讓真理的手臂返回,并去握緊勞動者的手。 ”他的崇敬者中,還有法國共產主義詩人阿拉貢。這些與馬雅可夫斯基同道的詩人,都是20世紀偉大而不朽的詩人,他們具有堅定的信仰,他們自以為肩負人類遠大的使命,他們的詩歌不會是朝向狹隘自我的竊竊私語,而是面向大眾的黃鐘大呂。所以吉狄馬加在他的致詩中,寫道:
那些沒有通過心臟和肺葉的純詩
還在評論家的書中被誤會拔高,他們披著
樂師的外袍,正以不朽者的面目穿過廳堂
他們沒有豎琴,沒有動人的嘴唇
只想通過語言的游戲而獲得廉價的榮耀
……
你的突入,比所有的事物都要奪目
在你活著的時候,誰也無法快過你的速度
你最終跨進傳說只用了一步,以死亡的方式
我要說的是,詩人對詩人的認同,也是自己詩歌的標記,猶如虎豹皮毛上的斑斕,那是自然與世界寄居于不同事物中的穹廬的穹頂,也是血親大纛上的符號。詩人吉狄馬加當然也從屬于馬雅可夫斯基這個陣營。我相信詩歌是有根脈、有家族、有血性的,詩歌中賦予詞語生命的必然是血氣,只有那些讓自己情緒激昂或苦痛的意象,才可能引起別人思緒的激昂與苦痛。而許多現代主義及后現代主義詩歌實驗中所謂的純詩,是種種僅用腦袋思考出來的詞語的疊加而已,常常是類似于智力游戲的詞語運動。沒有血性,當然也沒有呼吸的氣息,就像吉狄馬加所說,它們是“沒有經過心臟和肺葉”就被生產出來,然后被評論家拔高,披上虛偽的“樂師的外袍” ,在詩歌的廟堂之中,“獲得廉價的榮耀” 。
從19世紀后期開始,人們對事物獨立和完美的要求似乎走向了一個極端,許多人將藝術看做是一種完全與世界割斷聯系的獨立存在,認為藝術沒有其他目的,藝術就是為藝術而藝術,以致讓藝術變成了一種純粹形式主義的東西。文學藝術中,詩歌在觀念的變革上走在最前列,詩歌一時在表現內容上失去了所要表現的目標,或者只能以自己為目標,而自己對自己的挖掘是盲目的、混亂的,或者說只能是短暫的,無法持久。蘇格拉底說認識世界從你自己開始,而絕對沒有說認識世界從你自己開始后也從你自己終止。由于詩歌的表現內容最后沒有了目標,詩歌的形式也就喪失了承載物,以致從現代主義詩歌運動以來,世界幾乎罕有成功的長詩,嶄新的偉大史詩更是難以看到。從此以后,詩歌由曾經最為厚重的文學形式,變成最輕薄、最短暫的文學樣式,詩歌變成了一種情思的雪花,一種有回味的溫度,可能瞬間溶化,無處尋覓。就像博爾赫斯所說的那樣,當我不想描述詩歌是什么的時候,我知道詩歌是什么,當我試圖要搞清楚詩歌是什么的時候,我根本不知道詩歌是什么。博爾赫斯所指的詩歌,無疑是他所推崇和熱愛的現代主義或現代主義之后的詩歌。截至目前,詩歌也就是一種短暫的玄思、一段即逝的情緒、一個抓不住的段子。但是從馬雅可夫斯基開始,他一反常態,就連莫斯科大街上的每一塊石頭,都從十月革命沖鋒的腳步聲中,認識了列寧(見前引《弗拉基米爾·伊里奇·列寧》一詩) 。他的詩歌,有了明晰的事件,有了真切的人物,所以他又一次延續了普希金那種史詩一樣的長詩,但是他要比他們更有力量,因為他抒寫的是20世紀初席卷了半個世界、最激動人心的社會革命。力求形式的完美,與表現內容的豐富、明晰并無矛盾,重大而富有意義的內容對詩歌表現形式的要求可能更為高超。馬雅可夫斯基,在這兩個方面都達到了他所處時代的高度,所以他的詩歌,也同時就是一場席卷人們精神世界的抒情風暴。他死亡后,當時的蘇聯社會,又將他捧到了詩歌巔峰的地位,但這無損他詩歌精神的高度。有一些人,是由于投機而混得社會一時的虛名,但還有一些人,是因為他自身本來就具有別人無可替代的思想的巨大資本,只不過政治社會利用了他這種資本,來粉飾自己外在的形象。他屬于后者。他詩歌的價值早已被無數的詩歌大師們所認可。尤其在今天,吉狄馬加重新對馬雅可夫斯基進行詩歌式的隆重追認,不僅具有詩歌之外喚醒人們對共產主義運動進行再次體認的重大現實意義,也具有重建詩歌價值認同的重大藝術意義。
個人瞬間即逝的情思,相比任何一次巨大的社會運動,相比普遍的人類利益,可能都是汪洋大海中的一個水滴,甚至連漂亮的浪花都難以掀起。但是這樣轟轟烈烈的社會革命的事實,后來卻很少有人問津。馬雅可夫斯基和許多革命者當初熱衷關注的問題和理想,確實在詩歌的表現中發生了斷裂,但是嚴酷的現實卻未曾中斷,各種在文明幌子下進行的弱肉強食的罪惡行為一直在世界范圍持續。吉狄馬加在致詩中控訴:
你將目睹人類的列車,如何
駛過驚慌失措,擁擠不堪的城市
那里鋼鐵發銹的聲音,把嬰兒的
啼哭壓扁成家具,摩天大樓的影子
刺傷了失去家園的骯臟的難民
……
他們只允許把整齊劃一的產品——
說成是所有的種族要活下去的唯一
他們不理解一個手工匠人為何哭泣手
他們嘲笑用細竹制成的安第斯山排簫
只因為能夠吹奏的人已經寥寥無幾
當然,他們無法回答,那悲傷的聲音
為什么可以穿越群山和幽深的峽谷
革命初期,馬雅可夫斯基站在人道主義的高塔上,瞭望和預見了革命必勝的事實,并且義無反顧地參與到了打倒舊制度的革命行列,他離世后,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發生了逆轉,資本的運動雖然不斷變換著方式,但基本方向沒有改變,人類社會的發展總體上并沒有好到哪里去。馬雅可夫斯基以及當初的革命者所憎恨的資本擴張卻愈演愈烈,人類社會的兩極分化也愈加嚴重。越來越發達的科學技術給人類造成的毀滅可能并不次于給人類帶來的福利,大國強加給弱國的制度只能破壞了以前穩定的傳統,因此給世界造成更多的混亂和災難。凡此種種,都在切實迷惑著我們這一代人。在吉狄馬加眼里,雖然這個時代距離馬雅可夫斯基已遠,但馬雅可夫斯基當時對革命的激情與詩情,以其偉大的創造而具有的遠見卓識早已跨越了無數的空白,跨越了無數的時間,指向未來,他是真正的未來主義者,因而他已經是一個永遠的復活者,并非宗教創世意義上的復活者,而是現實意義上人類批判與預言精神的復活者,是他鐵皮和銀質的詩行會涌入宇宙字典的復活者。因此詩人吉狄馬加也宣稱:
那些無病呻吟的詩人,也將會
在你沉重粗獷的詩句面前羞恥汗顏
你詩歌的星星將布滿天幕
那鐵皮和銀質的詩行會涌入宇宙的字典
你語言的烈士永不會隕落,死而復生
那屬于你的未來的紀念碑——
它的構成,不是能被磨損的青銅
更不會是將在腐蝕中風化的大理石
你的紀念碑高大巍峨——誰也無法將它毀滅
因為它的鋼筋,將根植于人類精神的底座
如果像帕斯捷爾納克所說馬雅可夫斯基有過兩次死亡,那也僅僅是肉體或形式的死亡,而兩次復活則必定是他的精神與詩歌的復活,是其靈魂與本質上的復活。至少,在馬雅可夫斯基沉寂、陷落了幾十年之后,馬雅可夫斯基又一次在吉狄馬加的致詩中復活了,復活得如此大氣,如此厚重,因為他紀念碑的鋼筋,將根植于人類精神的底座。
一般生者致死者的詩歌,只能是生者單方面的理解與傾訴,因而在結構上是單一的和扁平的,但吉狄馬加這首詩歌,從內容上看,又不僅是一種傾訴式的詩歌,它是一首沿著馬雅可夫斯基預言的天梯站在人類近百年來的歷史與現實的高塔上穿越時空的詩歌,馬雅可夫斯基在吉狄馬加的詩歌中并非逝者,而是一個肉體的毀滅者和精神的復活者,因此吉狄馬加一開始就在自己的心目中與永生或復活的馬雅可夫斯基對話,因而這首詩歌天然就具有隱性對話的結構,這個結構支撐了這首400余行詩歌語言比較龐大的體積,讓其異常光彩地聳立于詩歌之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