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高一那年,我偶然發現了一本短篇小說集《在外祖父家里》。此前,我根本不知道有這樣一本書,也不知道作者是何人。這本書留給我很深的印象,大概有兩種原因:一,他是以童年視角寫作的小說,書中的那個敘述者小男孩,比我當時的年齡還要小,容易引起我的共鳴;二,他以第一人稱“我”的回憶口吻,敘述河北農村的往事,和我曾經回到過的老家河北滄縣鄉間的生活,有著天然的聯系。特別他的好多方言,那么親切,書中的家長里短,至今仍讓我記憶猶新。
那時候,學校的板報《百花》刊發老師和學生的文學作品,我發表了一組《童年往事》,就是模仿《在外祖父家里》,回憶并想象著河北鄉間關于我的外祖父、大妗子、二妗子,以及童年小伙伴兒的往事。
于是,我記住了這本書的作者——河北作家田濤。
五十余年過去了。這次來到美國小住,忽然想起了田濤的這本《在外祖父家里》(新文藝出版社1958年出版)。重讀舊書,仿佛重遇闊別多年的故人,有些喜悅,有些陌生。流年暗轉之后,在那些發黃的滄桑紙頁之間,是否真能夠似曾相識燕歸來?
我迫不及待從頭到尾讀了一遍,田濤童年的記憶,交錯著我的少年記憶,紛至沓來。河北平原鄉間的人物與風情,至今讀來依然感到久違的親切。外祖母病重時氣得胡子哆嗦敢拿菜刀和地主拼命、后來卻軟弱成了一灘稀泥的外祖父,愛賭又順從的大舅父,馴服烈馬的好車把式二舅父,剛烈而離家出走的三舅父,心疼丈夫怨恨外祖父的大妗子,愛哭愛笑真性情的二妗子,還有“我”的小伙伴兒王五月和他直脾氣的奶奶……一個個依然活靈活現在眼前。
小說以一個孩子的視角來看春秋冷暖、人情世故,以及鄉間的民俗風物,人物便有了鮮活的血肉,有了孩子氣的愛恨情仇,帶著河北平原的鄉土氣息。如果和當時寫作農村題材小說的李準相比較,差別是極其明顯的。李準是緊跟時代的步伐向前走的,田濤則是回溯到童年,鉤沉自己的回憶。李準的人物,努力捕捉著時代的影子;田濤的人物,則融有自己與生俱來的鄉間情感。一個向外走,如蜻蜓緊貼著水面在飛,飛向外部廣闊的世界;一個向內走,如蚯蚓鉆進泥土,鉆進一己窄小的天地。在文學創作中,所抒寫對象的大與小,與文學本身的意義并非呈正比。小說的特質,恰恰在于“小”。這正是田濤能夠存在的一份難得的價值。
重讀這本小說集,所有篇章都集中在河北平原一個叫“十里鋪”的小村子。這更是具有當時文學創作少有的一種創新價值。當時,并沒有?思{所說的抒寫自己所熟悉的“一張郵票大小的地方”的文學概念。在“五四”文學傳統中,也只有蕭紅集中寫自己家鄉的《呼蘭河傳》和師陀的《果園城記》等為數不多的篇章。田濤將小說集中于自己的家鄉,各篇獨立成章,又相互勾連,彼此滲透,不僅人物血脈相連,風土人情也枝葉纏綿,富于勃勃生機,構建成一方雖小卻獨屬于自己的小說世界。
外祖父的梨樹林,興旺爹的瓜園,孩子們捉魚的葦塘壕溝,能吃到肉丸子的娶媳婦時候才有的伏席,還有過年時掛在門口麻繩上的年燈,田野里開著碗形白花的胡蘿卜和開著蝴蝶形藍花的馬蘭草……如風撲面,似水清心,不僅成為小說存活重要的背景和氛圍、人物生長細致入微的細節與生命,也成為了小說另外的主角。
田濤這本小說集,讓我想起日后莫言所寫的高密東北鄉小說系列,和蘇童早期小說中的樟樹街。五十多年前,田濤就這樣寫過,將人物與背景畢其功于一役,集中在方寸天地之間。今天看來,也許算不得什么新奇,但在當時,卻具有某些現代的小說意識與姿態。
重讀田濤,更加吸引我并能喚回我學生時代記憶的,是他以一個孩子的心理書寫的筆法和筆調。這便不只是回憶,回憶中更多的是感情,而這樣筆法與筆調的書寫,除了感情,更是生命的投入和再現。所以,他才可以寫得那樣逼真,總會在情不自禁中跳出當時的生存模式而進入人心深處,進入難得的童年淳樸世界。
他寫每年給外祖母上墳,母親都要囑咐“我”在外祖母的墳頭上哭,要不外祖父就不給梨吃!拔摇本透笕丝。離開墳地,看見母親的眼睛都哭紅了,也不敢開口要梨吃了。這樣微妙的心理,是獨屬于孩子的。
他寫“我”幫助王五月砸開脖子上的銀鎖,丟進水坑里,那是奶奶為讓孫子能夠好好長大的救命鎖,奶奶大罵孫子,不許他以后再和“我”一起玩。王五月趁奶奶不注意,跑到我一直躲藏的大樹后,我們捉一只螞蟻,放在樹枝上,看它“爬上爬下,像小人迷失了方向,怎么也找不到回窩的路了”。少年不識愁滋味,完全是一種吃涼不管酸的孩子心態,更反襯出奶奶的辛酸。
為了“吃席”,“我盼著樹葉兒發黃,盼著樹葉兒落,盼著那料峭的西北風快些吹來。好把這大地上的一切青色變黃,一切小蟲子凍死,讓那些小濠坑兒里地上的水結起帶有花紋的冰片。到那時,興旺就會坐著篷窿兒車把新娘子的花轎接過來,我們就可以赴八碟八碗的酒席了。興旺把新娘子娶過門后,他也會帶著新妗子陪我們往曠野里去拾落風柴的。想著興旺的美事,自己仿佛都著急”。如果沒有這樣孩子氣的描寫,小說該減了多少成色。
即便寫老一輩人艱辛的日子,這樣孩子般的筆觸,也讓大人的世界在辛酸之中有了難得的溫情。大舅父被外祖父趕出家門去謀生,外祖父復雜的心情,在孩子眼里是這樣的:“大舅父走后,外祖父的性格更顯得冷漠。妗子們不愿同他多談話,他也不同家里的人談什么。每天除了走進梨樹林,一棵梨樹一棵梨樹地數著上面的梨兒,便坐在大柏樹間的窩棚里吸旱煙。有時候,他叫我陪他一同坐在柏樹間的窩棚上,伴著他的寂寞!蓖庾娓负蠡谧约喊炎絹淼聂~交給地主家后的心情,在孩子眼中則是這樣的:“外祖父坐在旁邊,低著頭,一句話不說,只是擦蘿卜片兒,擦完一個蘿卜,又從旁邊撿起一個來,一直把他身邊的一堆蘿卜擦完了,頭都總不抬起來!碧餄岩晃还驴嗬先说男那,寫得那樣蘊藉有致。那些數不清的梨樹上的梨兒,那些抽不完的旱煙,那些擦不完的蘿卜片兒,都是外祖父的心情,也是“我”對外祖父的感情。
一本小說集,經歷了五十多年的光景,還能讓人看下去,不僅能看,而且耐看,實屬不易。我邊看邊做筆記,竟然抄錄了那么多,就像上中學時做筆記一樣?上,那些讀書筆記都已經不在了。但是,記憶還在,而且那樣深刻,溫馨,清晰如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