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鴿羽》 [美]約翰·厄普代克 著 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比起探討厄普代克晚年在長篇小說《村落》(2004年)中的筆力不逮,我更愿意談談其早年的短篇小說集《鴿羽》(1962年)。畢竟,看著一個我所喜歡的作家冉冉上升,要比看他步履蹣跚地走向創作低谷和人生終局,讓人心里覺得好受得多。
《鴿羽》是厄普代克的第二本短篇小說集,收錄作家在三十歲前后創作的19個故事。這些故事看似彼此之間沒有多少關聯,但它們卻有著一些隱蔽的共同特征。題材上來看,它們都屬美國小鎮市民的日常生活,與家庭與家人息息相關,且從若干個側面拼接出厄普代克的人生軌跡,盡管并不完整。從創作手法來看,它們結構散漫、故事瑣碎,卻又詩意盎然。對于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作家來說,掌控故事的敘述節奏,使之不疾不徐、深沉含蓄地娓娓道來,又能在最后迸發出蘊藉其中的微暗之火,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親愛的,你永遠不知道,我有多么愛你》,寫10歲男孩在賭場上的許多第一次體驗。與長長的標題所透露的那種美國式簡單、粗魯的熱情相比,這篇小說的寫法簡直悶騷之極。生活的惡意、人世的無常、與陌生人的邂逅與離別,都幻化成孩子眼中一個個曖昧游移、碎裂斑斕的色塊和圖形。
標題小說《鴿羽》寫14歲少年神秘而嚴肅的宗教糾結,與之并置的另一線卻是父母之間的生活糾紛。父母關于農場、蚯蚓、土壤、DDT等可笑而務實的爭議,與少年苦苦思索的天堂是否存在、最后審判前人有沒有知覺之類的問題,糾纏成一堆形而下和形而上的大雜燴。小說最后,爹媽打發少年拿槍去捕殺谷倉里泛濫成災的鴿子。殺戮間,鴿子的羽毛漫天飛舞,少年驚訝于鴿羽細密的構造、柔軟的潔白、流線型的輪廓,終于明白上帝的鬼斧神工,是愚蠢的人類永遠難以企及和領悟的。有心的讀者可能還會在滿室血腥中感受到一點暴力美學的意味,盡管厄普代克從沒有點透這層暗藏的詩意。
這種心理上難以言及的暗示,貫穿于《鴿羽》中的大部分篇什,并且,還把厄普代克幾乎全部創作中汲汲探討的主題——不是被眾多文學教科書所強調的“性、宗教、藝術”,而是那個終極的,通過“性、宗教、藝術”闡釋的唯一主題——“逃跑”,帶了出來。而厄普代克在描寫樊籠的存在,和因之而生的逃跑的沖動上,有一種近乎通靈的直覺和表達力量。
《高飛》寫17歲少年的家庭生活。他的外公晚年生病,病痛來時一邊咳嗽一邊唱圣歌。爸爸是教書先生,一生都在委曲求全。媽媽呢,覺得自己的婚姻、愛情和幸福,“被一個不如她的人俘虜”了。在這種窒息的環境下,少年戀愛了。一日,媽媽徹夜枯坐樓下,等約會的孩子回來,與之拌嘴、爭吵。然后,驚心動魄的一幕,上演了。
“樓上,挨著我們的頭頂,外公用那脆弱但依然悅耳的聲音開始唱起歌來……他的聲音突然化作咳嗽,可怕的像撕皮般的咳嗽聲在憤怒中越來越厲害,掙扎著要擺脫咳嗽,他用大得令人害怕的聲音喊著我媽媽的名字。媽媽紋絲不動。他的聲音越來越大,就像暴徒的聲音,不斷重復著喊叫……媽媽的身子在顫栗。她像道堤壩;接著,當外公陡然鴉雀無聲時,這股力量在黑暗中朝我洶涌而至。我感覺憤怒至極,對那片痛苦的黑色團塊萬分討厭,甚至以敏捷又輕松的算計想到,我是太脆弱了,無法忍受這個!
這真是生命中最恐怖的一刻。一個女人,把她一生中所受到的全部打擊,以一種可怕而無聲的力量,向造成她不幸的人,傾力報復下去。更恐怖的是,她在她兒子的心中,同樣植下了對母親、對生活的逃跑和報復欲望。親情,在人生所有的災難與無奈、憐憫與殘忍、同情與嫉妒、尊崇與鄙視的來回拉鋸中,銷蝕和扭曲了。是的,沒有一句傷人的話語,沒有一個暴力的動作,但,“毀”物細無聲的力量,是更為巨大的。
厄普代克的高明處就在于他的惜墨如金。這種克制,把故事引入了許多具開放性意義的語境之下——這個故事的結尾即是另一個或更多故事的開頭:或許女兒嫉妒媽咪懷上新寶寶,或許媽咪對女兒并不真的很關愛,或許丈夫與妻子先已存在矛盾;又或許他擔心將孩子憎恨媽咪的事實告訴后者,會使母女之間生出永久的隔閡;但同時,他的擱置可能也會造成這樣的后果……漫漫人生路,光是想想上述可怕的前景,就足以讓人產生逃逸的欲望了。
這種“逃跑”的心結,已被厄普代克寫入兩年前出版的《兔子,跑吧》(1960年),并且在日后還將被進一步放大!而澯稹分猩跎傩灶}材,但從《夫婦們》(1968年)起,“兔子”們將紛紛從討厭的家庭與社會樊籠中,逃向情婦溫軟甜蜜的懷抱。只是,他們最終會發現,性的N種排列組合,并不能抵消其內心不變的彷徨與孤獨。生活是詩意的,但更是凌冽、無法被粉飾和逃避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