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1月版當新年的腳步臨近之時,便有不少媒體以“王安憶長篇小說新作 《匿名》 開局2016文壇”為題表達出他們的期待之情。
王安憶之所以每有長篇小說新作面世便令人期待,我想至少有如下兩點緣由:第一,在她近40年的創作生涯中,自打 《本次列車終點站》 之后,其創作狀態大抵穩定在一個高水準線之上,幾乎沒太多的高低起伏;第二,隔上若干年,王安憶的創作總會發生一次令人多少有些瞠目的變化,比如《小鮑莊》、比如 《小城之戀》、比如《長恨歌》 等都可以視為這種變化的標志性作品,而且這種變化還總要在文學史上留下若干話題。
那么,王安憶這次的長篇小說《匿名》 是不是又會如此呢?
果不其然!
作品以一位退休返聘在民營外貿公司工作的上海老頭兒之失蹤為開局,而這位老頭兒平日里的作息時間又是極為規律的,這就不能不令人立即想到老頭兒出事了。一個典型的懸疑小說的開場;至于出了啥事? 是交通事故、是被綁架還是其它……作為懸念,這些本都是可作為暫且按下不表且容后面緩緩道來的戲碼或扣子,但王安憶卻反其道而行之,她很快便告知讀者:老頭兒原來是被錯當成了卷錢跑路的老板“吳寶寶”而被黑道所綁架。行文至此,《匿名》 依舊還是一個典型的懸疑小說開場,依釋疑之邏輯,接下來就應該是綁架者是誰、為何行綁、老頭兒命運如何如何……一一登場亮相了。然正是在這坎節上,王安憶卻開始毅然決然地走上了“岔道”:老頭兒在經歷了綁匪們的審訊并失憶后被拋入一個叫作“林窟”的大山褶皺之中,原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老頭兒不由自主地被遠離了現代城市文明,忘記了自己的姓名、身份和來路,所幸還記得語言與文字。于是,在褪去了文明的外衣之后,老頭兒不得不進行人類的二次進化,在這片原始蒙昧的匿名天地中艱難求生。
原來,此“匿名”非彼“匿名”!事實上,王安憶從一開始壓根就沒想將 《匿名》 寫成一部懸疑小說,也無意于讓故事的主人公演繹成當代版的魯濱遜。她只是要利用這個外殼進行一場文學的實驗,希望通過老頭兒從人類原始狀態一步步自我進化、自我命名、自我建構的過程,來探討人類自我與歷史、語言與文字、文明與時間之間的玄妙關系,試圖表達的是關于時間、自然、語言、社會發展等比較抽象的內容。然而,我們必須承認讓一部小說承擔起如此沉重的任務,肯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特別是作家使用的又是典型不過的懸疑小說開局,因此作品中那些大段的哲學思辨也肯定會讓那些想看驚險刺激故事的讀者備感失望,惶惑而不得其解直至失去耐心,以至于王安憶自己也承認《匿名》“不太容易讀”,吁請讀者要“耐心點,堅持看完下半部”。
經過對 《匿名》 這樣一番簡單的復述,不難看出王安憶的創作的確又在變,而且變化還不小。而這樣一番不小的變化難免還會引起一番不小的議論:或褒或貶、莫衷一是。其實,一部作品能夠引起爭議總比一部作品的無聲無息要有意義有價值,至少說明這部作品在受關注有值得咀嚼的地方。就 《匿名》 而言,現在的爭議似乎只是聚焦于“好不好看”、“可讀性強不強”這一點。為之點贊者使勁在幫著闡釋作品的深邃與新意,乃至鼓勵作者“要有勇氣寫一部不好看的東西”;而以為“不好看”者倒是不說什么理由,只是在閱讀行為上作出反應:不看!
坦率地說,筆者并不太喜歡這樣的爭議!昂貌缓每础被颉翱勺x性強不強”從來就不是評價一部作品優劣的重要標準,“不好看”或“可讀性不強”的作品而成為傳世經典者并非鳳毛麟角;相反,很是“好看”與“可讀”卻曇花一現者也不在少數。因此,重要的根本就不在作品的“好看”和“可讀”與否,作為旁觀者特別是專業的研究者也大可不必去鼓勵作者“要有勇氣寫一部不好看的東西”,而在于作者試圖傳遞的對生活的認知與思考和其所選擇的傳遞方式是否和諧?
也正是在這一點上,我對王安憶在《匿名》 中的種種近乎形而上的哲學思考完全不持異議,這樣的小說“不好看”甚至形同“天書”也不奇怪,文學史上不是沒有這樣成功的先例;這樣的作品如果思考深邃藝術處理得當,也完全可能成為經典,但從讀者接受的角度而言則多半逃不出“小眾”的宿命。我只是以為:如果說《匿名》 有不足,那就是作品的開局實實在在地套用了一個典型的懸疑小說外殼,這就必然導致讀者自然地沿著閱讀懸疑小說的慣性往下走,而懸疑小說這種類型的一個基本支撐點就在于它的節奏以及節奏與節奏間的扣子。單是這一點,就與 《匿名》 欲表達的初衷大大地“擰巴”,這也就怨不得讀者特別是那些普通讀者缺乏“耐心”了。
我不敢說小說就一定不可以這樣“擰巴”著寫,但從 《匿名》 的閱讀體驗而言,這樣的“擰巴”似乎還是可以商榷的。單從老頭兒剛遭綁架而被塞在車子后備箱中這個細節看,本是人命關天的節骨眼,作者偏要慢悠悠地讓老頭兒在后備箱中“意識流”,而這幾頁篇幅的“意識流”既壞了懸疑的節奏也與作者的探索沒太多關系,這樣的“不好看”與作者是否“有勇氣”也無任何關系而不過只是一個藝術表現如何處理的問題。類似這樣的“擰巴”歸結起來無非都是在凸顯一個問題:作者在試圖傳遞自己對生活的認知與思考時還不得不考慮其所選擇的傳遞方式與之是否和諧?
(作者系文學評論家、中國出版集團公司副總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