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翎《流年物語》:窺破真相的“物”
戴瑤琴
如果說2015年出版的《死著》是作家張翎對“何為真實”的思考,那么新作《流年物語》是她對“怎樣敘事”的實踐。從內容層面來說,與上一部長 篇《陣痛》一樣,張翎依然在小說《流年物語》里選擇了她最擅長的年代故事。同時,作者的關注視點在同一個家族的三代人里流轉:全崇武-葉知秋-朱靜芬;劉 年-全力-全知-招娣;思源-歐仁。從技術層面上看,張翎首次用10個具體“物”為主線,串連并講述三個浸潤著悲涼的人生。有意味的是,每一個物的生命都 呼應著每一位主人的生命。
平民出身的劉年(兩雙),因突遭家庭變故,被全崇武接納,以養子身份在全家生活,招致全力、全知兩姐妹的愛慕。姐姐全力在下放陳岙底時被阿貴侮 辱,于是藏著失身有孕的“恥”,在父母的安排和設計下,與劉年結婚,卻不經意間與父母合力埋葬了妹妹全知生存的惟一念想(愛情)。全家也并非平靜無憂,全 崇武與葉知秋的愛情一直是橫亙在夫妻情與父女情之間的溝壑,它將家里每個人嚴密隔絕在自己的世界,且并沒有因為葉知秋的自殺而重獲通達。劉年謹慎地在全家 “過日子”,改革開放的機遇,喚醒了他精神的休眠。沒料想,作為廠長的他,與下崗女工招娣意外地有了個兒子。從此,他開始奔波于兩個世界:從溫州到上海, 從中國到法國,既努力經營家庭的富足穩定,心系女兒思源,愧對全力;又不得不安排妥當兒子歐仁的“物質”人生。劉年死后,秘密浮現。思源的一切叛逆有了源 頭,而全力也終于知道了跟隨著劉年一生的“恥”,那是在他還名為“兩雙”的青少年時代就已然埋下的。
河流、瓶子、麻雀、老鼠、錢包、手表、蒼鷹、貓、戒指、鉛筆盒,每一項個體本質上都是自由灑脫的,它們在城市游走,在人海穿梭,見證和保護著各 自主人人生的傷感、歡樂與恥。10個“物”擁有著同樣的超能力,如同“世上編得最細密的篩子,沒有哪一樣東西能漏得過我的網眼。我既善于從一段驚天動地的 人生中挖掘出深埋在底里的那條最普通平淡的根,也善于從一件最尋常無奇的事件里,剝洋蔥似地剔除一層一層的偽裝,直至露出那個異乎尋常的核心!彪m然出現 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場合,但是只有它們能洞悉主人的任何偽裝,所有的秘密在它們面前無所遁形。河流收藏著歐仁名字的來由和歐仁身世的秘密;瓶子盛滿全力 被丈夫欺騙的悲傷與憤懣;麻雀知道靜芬一生的忌憚與隱忍;老鼠熟悉“兩雙”家庭的真實窘迫;錢包封鎖全力在陳岙底被侮辱的真相;手表維系著葉知秋的勇氣和 生命;蒼鷹目睹劉年與招娣的私情;貓接納了思源的叛逆又保護她脆弱的內心;戒指遮掩住劉年與歐仁的父子關系;鉛筆盒掩蓋上孟叔叔與兩雙家之間的秘密。作者 用擬人化的物的獨白,連綴所有的家庭與人物,向讀者坦陳一切真相!盁o知是安全的”,“無知是一張最好的保鮮膜,無知把真相裹住了,真相的毒汁就無法滲入 到神經”。最終,這10個物又欣然攜帶這些秘密依次退場。
劉年與流年同音,是作者的有意安排,還是作品的一種巧合?我更愿意相信這是張翎的設計!傲髂晡镎Z”從嚴格意義上說有兩重含義。一方面,在流逝 的光陰里,人的陰謀遮蔽了真相,只能由沒有悲喜的“物”來揭示特殊年代中生命的真實。另一方面,“劉年”才是10個“物”的核心樞紐。立足敘事,人與物在 小說里的交替與呼應,是張翎真正想實施的技術創新。但作者選用10個物體,稍有些多,復雜化的敘事線索卻使故事與人物略為松散,是否可以進行某種程度的同 類合并,保留河流(歐仁)、麻雀(靜芬)、老鼠(兩雙家)、錢包(全力)、手表(葉知秋)、貓(思源),再由劉年統籌所有意象?同時,這10個“物”還是 相對獨立的,如果它們可以在某個時空接近、交錯,那又是否會制造更多的可能,鋪就出更錯綜的博爾赫斯的“小徑分岔的花園”?
張翎小說中擁有主題人物的作品不多,特別典型的是“阿喜”《阿喜上學》與“芙洛”(《睡吧,芙洛,睡吧》),而其中以男性為刻畫對象的作品更 少。如果說,在2014年的小說《陣痛》里,“仇阿寶”是一個嶄新的嘗試,那么,我認為,《死著》和《流年物語》恰是作者有意以男性為主要關注對象的寫 作。兩位男性(路思銓與劉年)殊途同歸地走向死亡,但他們似乎承載著類似的來自事業、家庭的壓力,他們都花費了一生與真實自我決斗,最終還是敗下陣來。男 人在張翎的小說里,沒有女人那樣堅強與決絕。于是,葉知秋從《流年物語》里跳脫出來,雖然“噠噠”的馬蹄聲制造著美麗的錯誤,全崇武終究“不是歸人,是個 過客”,但是她仍保有張翎作品中女性的固有特質:在任何大苦難和大悲痛面前,都能如水般通透,如蒲葦般堅韌!斑@世上有的事只能一個人獨自面對!蔽页K 索,這正是作家從《望月》開始就賦予女性的特殊品質與共同能力。小說里,當“兩雙”青春的“恥”暴露在眾人面前時,鉛筆盒在他的書包里奮力掙動著,聲嘶力 竭地對他叫喊著:“你熬得過,你會熬過今天。今天只剩下幾個小時了,明天會有明天的太陽。明天的太陽興許是一張好臉,明天的太陽興許會遞給你一句好話。你 等一等,你再等一等!钡皟呻p”還是熬不住了,他選擇從巖石縱身躍入江河。而反觀張翎小說里的女人們,哪怕是匍匐在地,也保有咬緊牙關活下去的信念與執 著。
招娣對劉年說:“劉哥,需要自由的是你,而不是我!睆堲嵩凇读髂晡镎Z》里不斷埋設伏筆。沛納海手表從誕生那天就在等待大海的召喚,但卻一直沒 有機會接近大海,暗示著它的主人全崇武一直在渴望自由,卻不僅終生也無法觸及自由,更可怕的是親手埋葬了自由!皟呻p”時代是劉年的鼴鼠時代,他目睹著母 親與孟叔叔的骯臟交易,厭棄著父親和兄弟的孱弱,他被拘囿于貧民世界中如螻蟻般的家庭。青年時代,因“全家”賜予的恩惠又被安排好了與全力的婚姻。中年, 因血緣的牽絆,在兒女思源與歐仁間不斷掩飾與平衡。劉年從少年、青年到中年,始終無法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他受制于各種力量,又極力解決各種矛盾!八 沒有來得及擁有青春,就已經失去了青春”,沉溺在“一串沒有黎明沒有早晨沒有正午的永恒傍晚”。
巴黎是一個有故事的城市。作家維克多·雨果早就在巴黎圣母院塔樓的暗角發現“命運”留下的符號,而畫家歐仁·德拉克羅瓦以《自由引導人民》中的 自由女神與之相呼應。巴黎為莫迪亞諾提供了“孔岱咖啡館”和青春,也提示著張翎,它還有拉雪茲公墓和革命!秶H歌》的作者歐仁·鮑狄埃在14歲的時候創 作了第一首詩歌《自由萬歲》,解放與自由就在不經意間成為了他作品的主題!秶H歌》是小說中劉年最重要的精神寄托,英雄、革命、解放等一系列關鍵詞激勵 劉年從“兩雙”時代掙脫出來、從工廠掙脫出來,進而從“全家”掙脫出來,它們不斷撞擊著劉年心中對自由的渴望。他遠赴法國,尋找歐仁·鮑狄埃的墓地是他激 勵自我和肯定自我的一種方式,同時也是對被長久壓抑的“自由”信念的擦拭與呵護。
我猜測,劉年的愛情,真正寄托的對象應是全家失蹤的女兒全知,只有她從出生就被上天賜予洞察人心的第三只眼睛,在《流年物語》里,她是超越10 個“物”的一種“神性”存在,“全知”所有世界與生命的秘密。她褪盡衣衫的“瘋”,更像是對赤子之心的回歸,朱靜芬、葉知秋、全力,都在挑戰她渴望守護的 真實人性,也只有她,愛的是劉年“那朝圣者的靈魂”。但全知無聲息地消失了,這也許是作者故意斷了劉年的后路,讓他與自由絕緣,放逐他,直至完全迷失?v 觀一生,劉年只有在少年時,從巖石“躍江”的那一刻,才真正體驗到了些許蒼鷹的自在。
可是,張翎想說的自由是什么?自由是對封存于內心的“恥”的全然沖破。劉年仍有留念,他就無法忘卻,他甚至比不上那只烙著母親“紅字”(恥)的“鉛筆盒”。
■創作談
流年印記
□張 翎
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童年故事,有的故事溫潤明亮,有的故事晦澀陰冷,有的故事卻掉在了顏色之間的夾縫里,幾乎無法冠以形容詞。我女友的故事, 大約就是后一類的。她的整個童年和少年時期的記憶,似乎都與搬家相關。她父親是一位南下干部,后來因為接二連三的錯誤,官職一降再降,全家也因此頻繁地搬 家。她父親的錯誤與男女關系相關。我女友從小就被母親拽在身后,走街串巷地尋找那些容顏身份氣質各異的女人,央求她們離開父親。當我認識女友時,她已進入 中年,博學睿智,對一切事物都有著獨特見解。她最先吸引我的,是一雙能從茫茫人海里“刷”的一下跳出來揪住人心的眼睛,那眼神深黑憂郁如同兩口年代久遠的 井,你幾乎可以從中頃刻間揣測到她的童年傷痕。于是我萌生出一絲朦朧的意愿:我想寫一個被母親不情愿地拽進成人世界的小女孩,和一個能以鋼鐵般意志管轄自 己的上半身卻永遠敗給了下半身的男人。全力、全崇武、朱靜芬、葉知秋的故事,就是從這里得到第一絲靈感。
《流年物語》的另一個靈感,源于我多年前的風聞。一位身世顯赫才華出眾的女人在特殊年代里成了落難的公主。而一位正直敦厚同樣才華出眾的男人, 就在那時走進她的生活,毫不猶豫地承擔起了她和全家的一切重負。多年里他為她傾獻所有,后來積勞成疾,英年早逝。沒有人,包括他們最歹毒的敵人,對男人的 品行有過哪怕一絲的揣測和懷疑。而就在男人的葬禮上,出現了一位被哀慟碾成齏粉的陌生女人。妻子至此恍然大悟,這些年里男人的出差地點為何總是在同一個外 地城市。小說的構思從這里開始豐富起來,然而也就是在這里,我的思路幾乎拐入了一個死胡同:我們還能信任我們的眼睛嗎?假若眼見不再為實,那還能剩下什么 可以被認為是真的東西?真實的對立面一定是謊言嗎?它會不會是另一個版本的真實?于是,在小說里,才有了那些眼睛的失職:被丈夫認為愚昧丑陋毫無魅力的朱 靜芬,卻總是在最關鍵的時刻營救丈夫于危難之中;在婚姻中呈現著持久的謙恭和壓抑狀態的劉年,卻會在另一個幾乎無法與妻子相比的低賤女人身上,表現出獅子 一樣的自信和勇猛;清高得近乎玩世不恭的葉知秋,竟會撞在一樁很難算是真愛的婚外戀里,死得如此決絕義無反顧。這些在假象和真相之間游移的情節,慢慢浮上 我的腦子,漸漸固定為文字。
過去十幾年的創作經歷多少證明了我不太善于在一個時間點上掘取題材,《流年物語》的最初設想是像以往的長篇小說那樣,把一個家庭的變遷擺置于幾 十年的歷史時段上。于是不可避免的,我寫到了貧窮,因為貧窮是那個時段的標志性產物。貧窮拖著一個巨大到沒有盡頭的影子,這個影子在貧窮自身消亡后,還會 存活很久。貧窮不僅是生活狀態,它也是思維方式、世界觀和決定人際關系的潛意識。劉年一直活在貧窮的影子里,即使是后來巨大的財富也未能使他擺脫陰影。他 對全力小心翼翼地隱藏著童年記憶,卻對尚招娣肆無忌憚地剝露著早年的不堪,對兒子歐仁語焉不詳地進行著無產階級說教,這些貌似矛盾的舉止其實都源自同一樣 東西:他對貧窮的懼怕和恥辱感。他終其一生試圖用各種方式來逃離貧窮對自己的心理控制,可是記憶是一只不死鳥。只有當他躺在死亡的眠床上時,他才終于明白 一切都是徒勞——一旦套上了貧窮的軛,他終生將是它的仆役。
當我還在構思大綱的階段,我就意識到了《流年物語》將很難是一部鮮明主題的小說?墒俏也辉谝。誰定義了一本小說只能探討一個主題?定義的困難 是因為小說的多面復雜,這些因素可以造就混亂,也可以造就層次和立體感!读髂晡镎Z》是關于貧窮和恐懼的,同時也是關于假象和真相、欲望和道義、堅持和妥 協、追求和幻滅的。這部頭緒紛多的小說里獨獨匱乏的是愛情——那種我們在18歲時憧憬的愛情。書里相遇的每一對男女,都有著自己不可告人的私心。惟一一段 和所謂的愛情稍微相近些的感情,發生在全崇武和葉知秋之間?墒侨~知秋再清高脫俗,也難逃落難公主尋求庇護的嫌疑;而面對一生中惟一一個可以讓自己的上半 身和下半身同時處于警醒狀態的女人時,全崇武依舊沒能掙脫現實對他的冷峻召喚。葉知秋決絕的死法,不是為了愛,而是為了成全自己,懲罰他人。
《流年物語》是我的第8部長篇小說。在年輕一些的時候,我曾經不知天高地厚地夸過口,說我的小說初稿和后來的修改稿不會存在太大的差別,寫下的 文字推倒重來的事情幾乎從未發生過。然而這次在《流年物語》的創作過程中,我終于遭遇了一次滑鐵盧。在寫到10萬字左右的時候,我突然對已經成型的文字產 生了膩煩心理——不是因為故事情節本身,而是因為敘述方式。小說的幾個主要人物都過著不同程度的多重生活,作者的觀察通常只及一面,充滿盲點。用這樣一雙 眼睛充當正面側面和背面每一重故事的觀察者,難免有些力不從心,小說的敘述因此陷入疲憊狀態。我突然想到引入一雙具有360視角的眼睛,來替代作者受視 角、時間、空間、光線多重限制的眼睛。于是我推翻了已經成稿的文字,重新設置故事框架,在每一個章節引入了一件與主人公密切相關的物件(比如手表、錢包、 在屋檐下筑巢的麻雀、在床底下竊聽的老鼠等等),由它來承擔一個“全知者”的敘述者身份。換言之,我試圖找到一個新的角度,來敘述一個老套的故事。在接下 來的寫作中,我發現那些有關“物語”的文字,恰恰是我感覺最具有靈氣和流動感的部分。這多少有些喧賓奪主的意思——是情不自禁。這個敘述方式的更改,到底 能否給一個老故事注入新活力,還得仰賴讀者的最后檢驗。無論如何,我感覺欣慰,因為我在自己想象力的固有邊界上,至少踹出了一個小小的缺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