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慶炳先生是我的老師,作為文藝理論家和文藝學界領軍人物,童先生的突出成就和貢獻,同他一生在“心”功上的修為即品德或德行的涵濡是密不可分的。我想到的是下面六個字。
一、敬。就是對師長敬重、敬愛。童先生對自己的業師,北師大文藝學學科開拓者黃藥眠先生總是敬重有加。耄耋之年的黃先生生病住院期間,童先生都細心安排人力照顧。在黃先生去世后,童先生多次籌辦學術研討會總結黃先生的學術成就,而對他自己在黃先生去世后所做的非凡貢獻卻只字不提。這樣的敬師、愛師之情可以想見。黃藥眠先生是我的博士生導師,沒有黃藥眠先生,就沒有中國高校第一個文藝學博士點;童慶炳先生也是我的老師,沒有童慶炳先生,就沒有這個博士點的再度輝煌和學科影響力的全面提升。這兩位先生一前一后攜手開創北師大文藝學這個學科點的兩段輝煌偉業,共同豎立起中國文藝學界的“黃童學派”這株雙葉樹。開創“黃童學派”應是黃、童二老聯手給予中國文藝學界的一份獨一無二的寶貴貢獻。
二、讓。就是遇到利益讓賢、禮讓或辭讓。童先生在大約1985年就以出色業績評上正教授,本可順理成章地向國務院學位辦申報博士生導師資格,但童先生當時沒有立即申報。多年后我才偶然得知原委:那時教研室有位先生論年齡和資歷都比童先生要早,幾次評教授都沒成。童先生是考慮到他的內心感受才沒申報的。盡管那位先生已在1986年因病去世,但童先生的博導資格評定之事就因此而拖延下來,直到1991年才正式評上。這距離他評上正教授的時間竟然已過去6年。童先生總會按自己的為人風范行事:把德行放在先于個人利益的地位,奉行的是以德服人、德行天下的準則。
三、寬。寬,就是寬厚、寬容、容納、容讓、包容。以寬厚或寬容之心對待學生,從不嫉妒其成績,正是他一貫的品格。一家民間集刊《東方叢刊》雜志評選出“第一屆東方叢刊詩學獎”,結果出人意料:我的論文被列為一等獎,童先生自己的論文則列三等獎。這三級獎項的獎金分別為兩萬元、一萬元和五千元。這份獎金的數額,在當時與無論政府獎項還是其它民間獎項相比,都是很高的了。我不知這個獎究竟是如何評出來的,但這樣的結果實在太讓我吃驚和不敢當,令我惶恐不安!但后來我才得知,童先生在向他們推薦我時,曾不止一次主動提起這件事,并說他從來就不嫉妒學生獲得榮譽,而且希望他們取得超過自己的成就。我至今記得童先生的原話是:“哪里有比這樣的事情更讓我高興的呢?三個獎,我們師生就得了兩個!”我固然知道自己的斤兩,但更深深地懂得,這是童先生的寬厚胸懷和對我的莫大鼓勵和鞭策。
四、扶。扶,就是扶持、扶助或扶掖后學。做童先生領導的團隊中一員是一種福分。因為他會把團隊中每個人的發展都逐一放在心上,并周密有序地去解決。在我們文藝學教研室陸續引進或選留年輕教師后,童先生都提前精心謀劃解決他們的職稱問題并作了周到細致的布置。由于準備細密,各方工作到位,有的老師一舉順利晉升教授。但有一年一位教師晉升正高意外遇挫,童先生立即安排我和其他人分頭做工作,終以力挽狂瀾于既倒之勢,把這位老師護送上教授崗位。這件事讓我看到童先生對團隊成員的一往情深的愛,以及解決團隊成員晉升問題的雄才大略。
五、提。提,就是提攜晚輩或后進。不僅對自己的弟子是這樣,而且對其他年輕人也是盡力提攜。上世紀90年代初,我與童先生同乘火車去外地參加一個美學研討會,巧遇一家高級別學術期刊負責人。該負責人趁便向童先生詢問某位外地青年學者水平如何,因該學者有篇稿子投去迫切希望發表。巧合的是,之前童先生與我正巧聊到過那位青年學者,童先生曾告誡說那人的優點是思維活躍,但學理不夠嚴謹。我本以為他也會同樣回答,但他卻是毫不遲疑地說他人不錯,寫文章有自己的看法。那位負責人聽后就放心了并當即表示會采用那篇稿件。我當時曾驚異于童先生私底下觀點與公開談話時的不一致,后來終于明白:童先生對任何晚輩,都會以寬容和關照的態度去盡力玉成,特別是在事關其核心利益的緊要關頭。他總是把嚴格要求放在平時,而把全力提攜放到他們急需的關鍵時刻。
六、戰。戰,就是戰斗、戰略。童先生不僅仁厚,而且還是一位學術戰略家。他不僅有著永不服輸的精神、意志和毅力,更有著戰略家的文韜武略。他越是在逆境中越能激發起戰斗豪情和戰而勝之的周密韜略。這里尤其突出的是由他自己歸納的“四大戰役”:一為1986-1992年完成教育部博士點基金項目“中西比較文論研究”;二為1990-1994年完成國家社科“85規劃”重點項目“文藝心理學研究”;三為1994年間與云南人民出版社合作出版“文體學叢書”5種和“文藝新視角叢書”5種;四為1990-1997年與高等教育出版社和人民文學出版社分別合作出版《文學理論教程》《文學理論要略》,以及其他一系列高校教材。經歷這些戰役后,學科點情況有了改觀,逐漸重新贏得學界的尊重,只缺來自高層的正式認可。關鍵的機會終于在2000年到來,時值教育部決定依托二級學科點建立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100所,我們文藝學學科點在童先生指揮下申報成功。童先生正是通過領導這些“戰役”,率領學科點不僅平安步出困境,而且攀登到連黃藥眠時代也未曾抵達的新高度:先后獲準列為教育部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以及國家級重點學科。童先生的戰斗者及戰略家品格表明,在競爭激烈的學術“戰”場上,保護和踐行仁厚品格的最好辦法,與其說是潔身自好或孤芳自賞,不如說是本著學術為本的精神,帶領團隊去不停頓地開展學術戰役,從事以學術創新為目標的攻堅戰。
上面只談到童先生一生為人中的六事。童先生是一位內心仁厚而又富于韜略的文藝理論家,他的德行遠非此六字可以概括盡。但從這六字,可約略窺見這位文藝理論家的以德為先、仁厚與韜略兼備的博大心靈。我不禁想到王陽明的話:“孔子氣魄極大,凡帝王事業,無不一一理會,也只從那心上來。譬如大樹,有多少枝葉,也只是根本上用得培養功夫,故自然能如此,非是從枝葉上用功做得根本也。學者學孔子,不在心上用功,汲汲然去學那氣魄,卻倒做了!(王陽明:《王陽明全集》第1冊,吳光、錢明、董平、姚延福編校,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25頁)童先生的成就并非僅僅出于其“氣魄極大”,而是根本上來自于“在心上用功”!皻馄恰笔恰爸θ~”,“心”才是“根本”。學習童先生、傳承他的事業,要緊的不是去倒著師法其“枝葉”,而是要在“根本上”用功即“在心上用功”,這就是“心”的自覺涵養。我想,這可能正是童先生所期待于我輩的。
(此文系作者在“童慶炳先生學術思想座談會暨《童慶炳文集》首發式”上的講話,發表時有刪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