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文字——
黑而華麗,掛滿金屬飾件的皮衣,還有皮靴還有AK47 沖鋒槍;迅猛,拼死不要命,萬馬軍中直取上將首級;鋪張,盛大奢侈的鋪張,排比,排得人喘不過氣;倔強而天真,是那種天地不仁不屑于體貼人情的冷,又是對 無名草木一往情深的暖;強烈,強烈到縱恣潦草,休說什么平衡感形式感,只有一個感就是讓陽光亮瞎你的眼、如果天陰那就“在響雷中炸響”……
好吧,再說下去李舫就要翻臉了。
但是,我還是不得不說,出一本書,書名居然是《在響雷中炸響》,這是有多么響、多么暴、多么女漢子。
所以,文如其人,但也未必。我所認識的李舫并不像攜帶炸彈的樣子,雖然亮晶晶引人注目,雖然敏捷爽利口角生風,但無論如何都是個精致淑女,誰能想到,提起筆來,便有殺伐氣、英豪氣,直把個電影場翻作生死場。
30 多年來,圍繞著電影——主要是外國的以及港臺的電影——有一個含混的、游移不定的文化社群。我說它是含混的,因為盡管這個社群具有足夠的內傾性,有圈內津 津樂道而圈外茫然不知的風俗、習尚和諸神譜系,但是,它與它所在的社會和文化之間的關系卻含混、曖昧,或可意會而難以言傳。這是一個在私人生活乃至情感和 想象的內心生活中建立起來的低調的、有限的公域,一個小小的江湖。
這個江湖,它的一端飄在天上,另一端扎在塵埃泥濘里,它在塵埃泥濘中的這一端某種程度上確保了它的形成和存續。從20世紀80 年代直到本世紀最初幾年,錄像帶、VCD、DVD 隱秘的生產和流通,形成了一個地下、半地下的體系,這個體系養活了多少人永遠無從統計,它在本質上是抗拒統計的,它在經濟上和文化上都是越界的、幽暗的、 可疑的、無聲的。拜互聯網之賜,今時今日,外國電影已經可以很方便地在網上搜到——每念及此,我就無端憂傷,就想到當年那些形跡詭秘的朋友,他們鉆山打洞 收集了上千上萬種碟片,現在,很難想象他們怎么處理那批幾乎貶值到無的寶貝——但即使如此,塵埃泥濘仍在,可疑的版權、與審批制度的復雜博弈,依然隱約劃 出了一個治外的、越界的區域。
正是在這個區域里,影評成為了無聲中的有聲,成為開在塵埃里的花——讓我作為一個文學評論家深感羨慕嫉妒的是,影評書籍按我們的文學評論書籍的出版標準來看幾乎都是暢銷書,某些影評人由此成為了特定人群中的文化代言人,甚至就是文化英雄。
關于外國電影和港臺電影的影評在過去30 多年來承擔著與文學評論很不相同的功能,它與學院無關,也不曾匯入主流的公共話語,它與市場的關系與其說是婚姻不如說是偷情,它從那么多影片中分泌衍生出 來,那些影片關乎遠方,關乎對我們的文化和生活來說幾乎完全異質的價值和情感,而影評將這遠方的風景轉化、投射到此地的特定人群中間,成為感受、想象和自 我表達、自我建構的場域。
這樣的影評就是創造性寫作,這就是為什么幾乎所有好的影評人都有好的文字,都有鮮明的個性,都有敏銳的神經和發達的感覺。他或她,他們是異教的 傳教士,重要的不是他們與彼處的母本和經文的關系,而是他們在這里、在另一種語言和生活中,幾乎是憑空發明出一套表意系統,讓人們隱秘地分享,獲得新的文 化認同,由此相互辨認。
——影評的意義值得寫一本大書。但是,現在要談的是李舫這一本。
李舫也寫影評,我以前從不知道。我知道她是才女一名,但她首先是杰出的文化記者。記者這個職業是中性的,比如我們當然在生活中會隨口指認說這位是女記者,但我們不至于有閑和無聊到穿過一篇報道去探究記者的性別。
我的意思是,面對以客觀中性為職志的記者,我們很少會想到她或他個人的趣味、偏好,我們只是在客廳背景下認識他們,想不到他們有時會另有秘室。
一個正在放映著電影的房間就是李舫的秘室。影評寫作原來是她在記者生涯之外的私房寫作。
作為影評人的李舫很不客觀,絕對主觀,同時具有詩人、布道者、叛逆者和暴力團伙頭目的種種品質,她在她的私房寫作中絕不憚于袒露她的靈魂的背面,那是混合著辣椒、火藥、黑暗和強光等等極端因素的送人上天堂或者下地獄的一桌盛宴。
所以,坦率地說,我并不太在意李舫談論了什么電影,那些電影絕大部分我都沒看過,但是,這一點也不妨礙我閱讀李舫“一個人的電影史”,我徑直把它當成一個記者的私房創造史,一個人的心靈史,一個人對自身感受、想象和認知邊界的探索史。
然后,我看到了南極和北極,看到了絕境和死地,看到了萬般不可能以及對不可能的熱烈向往,看到了一個女人心里原來住著一個莎士比亞和立著一座珠穆朗瑪……
(《在響雷中炸響:一個人的電影史》,李舫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6 年2月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