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 世紀90 年代初,我在冀中平原的小縣城讀書,文化生活貧瘠又壓抑。在舊書攤淘到魯迅文集,里面的木刻插圖黑黢黢,人物造型如魑如魅,不敢直視。后來,讀大學美術 系,方知魯迅先生是中國新興版畫倡導、推廣、收集第一人。先生文集中的插圖,充分體現了鐵筆木刻剛勁寫意、刀削斧劈的藝術風格,與先生的錚錚鐵骨,披荊斬 棘的精神契合。畢業前研讀世界美術史,才知插畫最早出現于2000 年前埃及的卷物上,古代希臘、羅馬已經很流行,中世紀《圣經》插畫以及波斯細密畫,均對神學進行精確闡釋,引導讀者的想象力蔓延升華。圖文并茂的書籍,燭 照了人類的閱讀史。
進入21 世紀,網絡上圖像泛濫,目不暇接。而純文學書籍卻越發簡潔質樸,不敢輕易用插圖,除非黃永玉、鐵揚、韓羽等跨界大家,自己動手給自己的文學作品繪插圖,才 相得益彰,否則,硬把造型不符的圖片插進去,反倒破壞了文學的質地。尤其是詩歌,語言本身便具有畫面感,需要讀者的想象力隨文字互動,彼此生發,再精美的 插圖也是把雙刃劍,容易把作者的詩意與讀者的思維引入死胡同,陷入某種程式。
二
當我打開《天上的日子》時,有些目瞪口呆。隨后的日子里,它成為我的枕邊書。每天半夜,在報社加完班回到家,我精疲力竭地爬上床,讀兩首雷平陽 的詩,看一會兒賀奇的畫,然后關燈,睜大眼睛面對黑暗的世界,大腦中卻仍在放電影。我知道,這詩與畫“摩擦”產生的“交流電”已經存儲在我的身體中,與早 前記憶里,魯迅時代的版畫互聯互通,共同發光發熱。
雷平陽是當代少數開先河的詩人,其詩歌作品魔幻通靈、雄渾蒼勁的筆法,是建立在對歷史、現實、文化、民族等深切洞察的基礎上的。在詩歌寫作中, “言必稱希臘”,未必“條條大路通羅馬”。雷平陽在云南一隅“懸崖飼虎”、“聚石為徒”,反而直達世界的盡頭。從《云南記》到《出云南記》,從被圍中成功 突圍,雷平陽一意孤行,生生將邊陲的挽歌,唱成世界的悲歌。
我作為一個普通青年詩人,末學后進,自然將雷平陽等中堅詩人當作學習的榜樣,所以對他們大部分詩歌作品非常熟悉。但賀奇的繪畫,又促使我重新閱 讀雷平陽這些詩作,再反觀較早前的理解,反思“詩書畫同源”,同出于人類藝術——這一世界屋脊,卻為何會分道揚鑣,奔騰出長江、黃河和瀾滄江?
中國古代詩人畫家結社交游,形成常州畫派、虞山畫派、揚州畫派等流派,影響深遠;外國畫家的聚會,也總離不開詩人,他們一起提出問題,創立流 派,建立理論,形成表現主義、超現實主義等概念,彼此通用,努力實踐。而當今中國詩人、畫家,大多沉浸在自己的圈子,很少深入交流。在這種大背景下,雷平 陽的詩歌、賀奇的繪畫結集出版,不僅是向古老的“詩畫同源”的傳統致敬,更是一場值得文藝界深入學習的經典藝術實踐。
三
《天上的日子》一書,收錄了雷平陽的56 首詩,賀奇的56 幅畫。從數量上說,賀奇這些畫,已經不再是簡單的插圖,而是與雷平陽的詩,呈現一種并置共生關系,處于同等地位。賀奇這些畫,呈現多種風格,造型并不統 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那些木刻版畫似的繪畫,大面積的黑,只留少量的白,從門縫中,從鐵窗上,從天井里,透過來,照在一個骨瘦如柴、青筋暴露的人身 上。在《八哥提問記》中,這個人赤裸著上身,斜躺在地上,如即將餓斃的囚犯;在《荒村小景》中,這個人喝醉了,如從虛空墜落黑井;在《臉譜》中,這個人更 加抽象變形,手拿柴刀,要去暗殺誰?在《建廟記》中,這個人抱著腦袋,似在恐懼不安,瑟瑟發抖,又似懊悔不已,難以自拔;在《自白書》中,這個人變成了一 群人,在巨大的鐵籠中,像行尸走肉一樣低頭穿過……壓抑、悲愴的造型,粗獷、鋒利的刀痕,與魯迅時代的木刻版畫,遙相呼應;與雷平陽的詩句,相互砥礪。
尤其是《祭父帖》一畫中,一個強壯的男人,在黑暗中,被繩索捆綁著,越勒越緊。與1935 年李樺的木刻版畫《怒吼吧!中國》不謀而合。從人倫劇痛中誕生的長詩《祭父帖》及其繪畫,與歷史上的父親——版畫《怒吼吧!中國》里承受屈辱的壯士形象交 錯映照。他們不是被同一條繩子束縛,卻又存在某種聯系,無法解釋,又不言而喻。
四
看賀奇的畫,再讀雷平陽的詩,感覺彼此在敘事上差別很大,作品的發散性和光譜也截然不同。有時,賀奇的繪畫比雷平陽的詩歌更夸張更寫意,比如 《荒村小景》,男子醉酒的造型,宛如墜落黑暗的深井,更像是詩劇后續的故事情節,是畫家自導自演;又如《戰栗》中,原詩里躲在玻璃后面數錢的婦女,扭曲為 恐怖的老嫗。有時,雷平陽的長篇敘事詩太復雜,賀奇只能從無數場景中攫取一個元素來表現,在微觀中呈現極端。有時,雷平陽的詩歌原作平和寧靜,賀奇卻用激 烈悲憤的畫面來表現……
正如古人云,“取法乎上,僅得乎中”,過于依賴原作,寫實、照抄,藝術文雅精致了,但也相對膚淺了。這或許正是當年魯迅擯棄中國傳統的繡像畫, 轉而推廣西方的木刻版畫的原因。而賀奇用狂放、寫意的手法,另辟蹊徑來敘事的智慧,使“詩情畫意”并未局限于原地,而是抵達自己的六維空間,又返回頭與雷 平陽的詩歌遙相呼應,像長江與瀾滄江一樣,雖然同出于三江源,卻有各自寬闊的流域。
試想,如果一位詩人的作品是驚雷,那么,畫家只有創作出閃電,才能與之相配。成熟的詩歌不會在意讀者多重誤讀,先鋒的繪畫更是任人評說。從《天 上的日子》可以看出,藝術美學從來不是封閉的,而是開放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無中生有,有中生無,逐步萌芽、發展、剝離、獨立……
雷平陽也在該書的序言中說:“我不認為賀奇的繪畫依附于我的詩歌,它們開辟了另一個蕞爾小國,有了自己的祭壇、野外和民間。這有點兒像一場畫布 上成功的思想起義,沒有殺伐,也不搞新世界取代舊世界那一套,營建出來的只是一個并存的自由空間。詩與畫放在一塊兒,它們各自獨立,是平行的,但它們合力 凸顯出來的力量與氣象,超乎我們的想象!
美國畫家惠斯勒說:“藝術家從來不會像燕子那樣成群出現,而是像隕石一樣單獨出現!痹谖铱磥,雷平陽的詩歌與賀齊的繪畫,是來自不同星球的兩塊隕石,恰巧落在開闊的云貴高原,呈現在一本書中。
五
除了中國新興版畫效果外,賀奇還在他的繪畫中融入了古代巖畫、蘇俄版畫、現代雕塑、超現實主義繪畫等手法,有的造型剛健質樸,有的畫面細膩豐 富,可見賀奇是一位集大成者!妒录贰对诎策呮,一愣》等繪畫中的人物造型,融巖畫石刻與現代雕塑韻味于一體,熔鑄出生命的張力和苦痛。正如魯迅為自己 收藏的漢代石刻拓片撰文:“ 漢人石刻,氣魄深沉雄大……倘取入木刻,或可另辟一境也!迸颂靿塾小爱嬞F能極”一說,強調“極奇”、“極辣”、“極重”、“極拙”。用來形容木刻版畫, 或詩與畫之間的關系,恰如其分,越寫意,越有詩意。
從二元社會的多棱鏡到多元社會的萬花筒,藝術美學不斷用色彩和形式的狂歡,達到一個個高潮。高潮起伏上升到一定階段,自戕的后遺癥、各種負面影 響也逐漸暴露出來:精神的麻木、信仰的崩潰、自我糾錯能力的消失……那么,怎樣才能使我們從狂歡中醒來,返回子夜的寧靜?在精神上,重新回到上個世紀初, 重讀魯迅時期的版畫,重拾刀削斧劈的手工,關注人的“生存狀態”,并試探著深入人類心靈的陰暗部分,顯得尤為必要。此時,《天上的日子》橫空出世,雷平陽 的“詩歌鐵筆”,賀奇的“木刻刀鋒”,恰恰滿足了我的愿望。讓我在子夜,版畫似的黑暗中,重新看到,筆鋒像閃電,劈開夜空。
(《天上的日子》,雷平陽著、賀奇繪,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