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新著《無邊的風月》近日由商務印書館出版了。
在此之前,他的另一本與《紅樓夢》相關的著作《紅樓夢敘事》由人民出版社出了新版。先后面世的兩部著作,恰好是王彬在敘事學領域中不同階段的表征與屐痕。
《紅樓夢敘事》初版于1998 年,側重敘事方法研究,在運用西方敘事學的基礎上糅雜了中國傳統的樸學方法,進行了新探索,提出“動力元”、“漫溢話語”與“互為語境”等觀念!稛o邊的 風月》則側重《紅樓夢》中的細部語境,從多元角度進行探討與考訂,試圖將歷史語境轉化為今之語境。
20 世紀80 年代以后,西方學者的研究方向發生了重大轉變,轉向文化解析與政治批評,經典敘事學也轉至讀者與語境,進入后經典敘事。彼得·拉彼諾維茨曾經提出“四個維 度讀者觀”:第一,有血有肉的個體讀者;第二,作者的讀者,處于與作者相對應的接受位置,對作品人物的虛構性有清醒認知;第三,敘述讀者,處于與敘述者相 對應的接受位置,認為人物和事件是真實的;第四,理想的敘述讀者,即敘述者心目中的理想讀者,完全相信敘述者的言辭。
如果是這樣,研究者處于何種維度呢?王彬認為,應該是批評的讀者,處于作者與讀者之間。如果是研究一部歷史作品,其首要任務是對語境進行探析, 而這些語境往往藏潛于文本細部,即西方學者所說的“ 顯微結構(microstructure)”中。而這些細部其實是文化現象,由于時間風沙的吹襲,將原本清晰的語境遮蔽了。比如《紅樓夢》中有關秦可卿喪 儀的描述:
那應佛僧正開方破獄,傳燈照亡,參閻君,拘都鬼,筵請地藏王,開金橋,引幢幡;那道士們正伏章申表,朝三清,叩玉帝;禪僧們行香,放焰口,拜水懺;又有十三眾僧尼,搭繡衣,靸紅鞋,在靈前默誦接引諸咒,十分熱鬧。
“應佛僧”是對出佛事僧人的稱呼,“開方破獄”則頗為費解。在曹氏筆端僅僅是一種簡單的儀式嗎?當然不是。王彬指出,“開方破獄”,也作“跑方 破獄”,在北京郊區有兩種形式:一種是東南近郊的形式,一種是遠郊的形式。在東南近郊,“是將多張方桌擺成正方形,僧人們圍桌而立,隨著擊打法器而輪流沿 桌奔跑”,故謂“跑方”。又“在每名僧人身前的地上放置一塊整瓦,上面用粉筆畫道,由正座用九環禪杖依次戳碎”,此之謂“破獄”。在遠郊,“跑方”甚至不 用方桌,僧人們只站成圓圈即可,也是輪流跑。這時不僅是單純的和尚跑,還有“喪家追的”,喪家追逐和尚,“但不用孝子追”。這兩種“跑方破獄”均是北京郊 區貧苦之家的粗鄙佛事,卻被賈珍引入一等公的貴族府邸,可見其人趣味之低下。這就是“開方破獄”的歷史語境。如果不明了這樣的語境,對曹雪芹有關賈珍的指 斥自然難以理解,《紅樓夢》作為經典文本的敘事效果當然也要多少打些折扣。
王彬認為,細部語境不只是單純的細部,而且時常與關鍵結構相連,是關鍵結構之中的細部,既細微、輕忽,又繁復、厚重,深幽而杳渺,所謂蘊發無端,啼笑非假。
《紅樓夢》第二十九至三十三回,用了五回篇章講述寶玉等人過端午節的故事。端午是我國的傳統節日,從農歷的五月初一到初五,初一是小端午,初五 是大端午,連續五天都沉浸在節日的氛圍里。賈府也是如此,第一天,端一,賈母帶領家人去清虛觀打醮祈福,只有王夫人未去,但她的丫鬟金釧兒跟著鳳姐去了; 第二天,端二,寶玉聽說黛玉中暑了,前去探望,因為張道士昨日提親的事,話不投機,兩人鬧起別扭;第三天,端三,寶玉與黛玉和好看望賈母,見到寶釵,因為 天氣熱,寶釵體豐怕熱,寶玉將其喻為楊妃,寶釵很不愉快,將他奚落了一番;第四天,端四,寶玉去王夫人處,與金釧兒調笑,王夫人認為金釧兒勾引寶玉,給了 她一個嘴巴攆出去。被攆出去的金釧兒覺得無顏見人而跳井自殺了。寶玉跑回大觀園,“一肚子沒好氣,滿心要把開門的踢幾腳”,沒想到是襲人開門,而把她踢倒 在地;第五天,端午,王夫人請薛姨媽、鳳姐、寶玉、寶釵、黛玉等人賞午。因為這幾天的事情,大家都沒有興趣。寶玉回到怡紅院,晴雯不小心把扇子跌落在地, 將扇骨跌折了,寶玉很不高興。晚間,為了討晴雯歡喜,寶玉讓她把扇子一把接一把撕為兩半;第六天,端六,五天的端午過完了,但是發軔于其間的事情卻繼續發 酵。一是寶玉向黛玉抒發情悃,不小心被襲人聽到,最后是寶玉被賈政痛打一頓。
為什么要在這樣的節日里講述這樣的情節與人物命運?
熟悉傳統文化的人們知曉,五月被古人視為“惡月”,因為五月是盛夏之始,既是萬物生長之季,也是蟲害、疾病易發之季,為此,要在室外張貼老虎、 葫蘆、鐘馗等畫像。但是,端午又是姑娘的節日,北京的女孩子們要梳妝打扮,戴上石榴花,走訪親戚,故而端午節也稱女兒節。在這個節日里金釧兒投井自盡,其 語境便格外復雜了。王彬在《無邊的風月》中說:這期間“黛玉猜忌湘云,寶釵奚落寶玉,寶玉踹了襲人,晴雯與襲人爭吵,為了寶玉,賈母、王夫人與賈政生氣吵 嘴而傷心落淚,寶玉與黛玉互訴情愫不是在歡慶的時候,而是在不快的猜疑之中,這里面有什么原由呢?聯想襲人轉述元春的口諭:‘昨日貴妃差了夏太監出來,送 了一百二十兩銀子,叫在清虛觀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戲獻供,叫珍大爺帶領眾位爺們等跪香拜佛呢!m然如此,災難依然沒有躲過,作為惡月,五月對寶 玉而言的確不虛,對金釧兒則更是災難,是以年輕美麗的生命為代價的,這樣的五月,這樣的端陽,也過于殘酷了”。
把人物的命運放在時間的節點上進行講述,《紅樓夢》做了一個極好的范例。然而,經典小說的語境往往具有雙重性,隨著時間推移,歷史與當下出現了 眾多的埃塵,必須有人將其擦拭干凈,研究者便是這樣的清潔工。通過他們的梳理將遮蔽的語境復活還原,使讀者可以在明了的語境中閱讀,從而使歷史語境再次獲 得生命,將作者與讀者貫通接連。因為明曉這樣的語境與不明曉這樣的語境,對于讀者是大不一樣的,至少他們的感受會更鮮活、豐厚吧!而處于作者與讀者之間的 研究者,或者說作為批評的讀者,其意義也就隨之凸顯,經典敘事由此進入后經典時期。
伏爾泰說:“每個詞語、每個句子、每個姿勢或禮儀、每件藝術品、每個歷史行動、都是可以理解的。因為用來表達它們的人,和理解它們的人之間,有 著共同性。個體總是在一個共同性的氣氛里有所體驗、有所思想和行動!薄八擞行,余忖度之!毙氖怯泄残缘,細部語境的共性需要我們用心體會,而我們與 古人的心是可以相通的。古人云:“ 微言大義”,雅言蘊于小詞,文學的經典往往在此,而《無邊的風月》印證了這個道理,其價值也就在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