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小瓊用六年的時間和精力完成了一部涵蓋100首宏大敘事的史實詩歌寫作《女工記100》(我收到的詩集封面這部詩集的標題為《時代的陣痛》——100個中國女工的個人生存史),她用100首詩歌從不同的側面和視角描繪了100個打工女工生存狀態和悲慘的人生遭遇。在這部作品中對底層女工社會現實和對生存制度作了深刻的描述和揭示!杜び100》更深刻地展示著這個“吃人”的社會中無所不在和無以倫比的黑暗,盡管這是一個經濟高速發展的和諧社會,是一個歌舞昇平的表象世界。
我對詩歌的現實功能一直是持深度懷疑的,對“打工文學”“中產寫作”這類以寫作者身份和階層命名的寫作分類也是持懷疑態度。在我眼睛里詩歌和文學是普遍存在于人性和人類精神領域不以寫作者的高低貴賤來為文學命名。所以鄭小瓊被推舉為“打工詩人”的代表并因此獲得一些殊榮和得到國家的認可我相信作為鄭小瓊本人是無奈的,她的詩歌被打上深深的時代烙印并被成為“這個時代社會學家或準社會學家爭相搶奪的話語資源”。而她真正的文本價值卻少有人提及,作為一個詩人或者詩歌被過度開發和評論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但是鄭小瓊依然故我,并未因外界鋪天蓋地評判的浪潮止住自己在打工詩歌上的繼續探索和深度寫作,她試圖建立一個烏托邦式的理想:以她的筆和她的詩作為一柄匕首插在這個時代的心臟上。她摒棄了詩歌的其它功能只建立一個詩歌的記載功能的“史實寫作”的烏托邦大廈。這不能不說是一件讓人欽佩的艱難之舉。
我要向鄭小瓊表示深深的敬意!笆穼嵜枥L”是她詩歌的策略,也是她唯一的策略,她如此捍衛自己的信仰,堅守自己的正義并在這條充滿荊棘的路上一意孤行,甚至將這條路走成了“絕路”——這是一條絕無僅有的路,沒有任何女詩人有膽識和信心去走的路。鄭小瓊是偏執的,詩歌寫作中的執拗精神造就了她區別于其他女詩人的獨特品質。有誰看到一個女詩人一意獨行持續地寫打工體裁的詩歌呢?“擁擠而喧嘩的工業區的樓群下身影/迷茫而絕望 但很快被橘黃色的路燈/涂上暖色的孤獨掩蓋……生活(你插著彈弓的生活被訓斥的生活)臉(加班的/臉,疲乏的臉,痛苦的臉)我無法/說出的悲傷 這些傷心的詩句/也不會給你帶來歡樂)——《女職工之彭珍》,鄭小瓊對詩歌語言和藝術形式的把握是非常到位的,那些轟鳴的車間、粉塵、低下的學歷和窮苦的命運被鄭小瓊用詩歌的語言反復描繪述說;那些千百年都不可改變的貧窮命運耗盡她的心力,她的文字能稱為匕首嗎?她的詩句能夠改變這些“彭珍”的命運嗎?答案是否定的,因為這個時代可以漠視一切卑微生命和弱小群體,所以投一把詩歌的“匕首”出去無疑是投向了虛無的太空。其實每一個時代都是這樣現實和不公平,沒有真正的烏托邦沒有世外桃源。但是每個時代總有一些有良知的人士會用文字記載并發出吶喊以在縱橫的歷史時空中留下原始的記錄,以供后人參考作為鞭策社會進步的鞭子。
鄭小瓊詩歌里涵蓋的深度和力度是大多數女詩人望塵莫及的。她的悲天憫人是一種顯性的情懷,她關注的是底層人類生活的現實:“人生在無意義中被虛妄出無數的意義/面對死亡它灰暗的失敗 盡管這樣/我依然對生命充滿輝煌的敬意/是它 讓我目睹塵世最奇妙的風景/我讀這些女人的命運 或者是我的自己/被工業生活蛀空的肉體與靈魂 我們/過早失去自身 被消解在時代中/剩下疾病斷指 傷口殘存時代的記憶/就在我寫下這些句子時 你蒼白的面容/呈現時代的孱弱”——《女職工之旭容》。在鄭小瓊的詩歌中有更多的思考和智慧,將這些蒼白和凄涼的面孔用詩歌烘托出來,成為史實的記載。無論王朝權貴、歷史衰敗都是過眼云煙,如果沒有文字或者符號記錄,那么每個時代都是空的,都不會被后人知曉。所以文字符號的意義是每個時代存在的的基礎。在我們當今這個時代和體制下,有哪一個作家或者詩人能這樣一再而再地關注這些低層人民的生存現狀并反復書寫下來呢?有誰能這樣堅持并堅守自己的正義呢?100個女工的命運是如此觸目驚心,在鄭小瓊無時不感受到一種“被無形之刀切割的分裂之痛”。魯迅曾用其鋒利的筆鋒描繪了一個“吃人”的社會,鄭小瓊用詩歌描繪了被體制“吞噬”的低層人民的生活狀態。從某種意義上說她不是偏執的,在她的詩歌中用了平實和試圖還原真相的方式來進行寫作,這些女工都是有名有姓的真實存在的,不是虛構人物!八穆曇羰禽p的 她的微笑也是輕的……輕/她整個人都是輕的……瘦小而孱弱 好像風/能把她刮走”——《女職工之亞芳》如果沒有鄭小瓊詩歌的記錄,這一百個打工女工恐怕輕到連羽毛都不如會被這個時代湮沒,她們的命運是蕓蕓眾生中毫不起眼的一個,這個世界多的是這樣命運的女人和女工。誰會在意?誰會關注并用文字的方式永恒記載?“她站在碼頭上/卻沒有船只 或者考試尚未完成/時間已到 更多時候是次品 空曠而荒涼/半夜山中剩下孤獨的她 無所依靠/她跟我說尖叫夢中的場景 燈光/照亮她尖叫過后的臉”——《女職工之尖叫者周陽春》,在鄭小瓊的詩歌中大量采用的是“敘事”寫法。她對詩歌技藝的把握恰到好處,沒有出現控訴或者走極端偏執的姿態。以平緩的語言和詳實的記載還原了事情的本質,讓事實自己呈現,最終達到引起閱讀者的深刻憤怒和反思的目的。這種寫作手段是高明的而且是最有效的,是一種寫作的捷徑,讓閱讀者獲得一種最直接的認知并由此產生一種長效陣痛的閱讀效應。
鄭小瓊的詩歌在文學范疇內將打工女工的命運展示得如此淋漓至盡,100個女工不同的側面不同的人生和同樣卑微的命運無疑是一個濃縮的時代史實。這種命運被鄭小瓊以詩歌的方式記錄下來,當閱讀這些詩歌時內心會有一種窒悶窘息的壓抑感。但是如此長久地沉浸在如此窒息的寫作背景和直面如此悲苦的命運里,內心的憂憤和良知躍然紙上。鄭小瓊這樣說:“我無處不感受到壓抑之后在他們心底積聚的暴力情緒,這種暴睙的情緒一直折磨著我,而底層與底層的傾軋是那種暴力、血腥、野蠻、赤裸……他們讓我擔憂”。張純如寫《被遺忘的大屠殺—1937年南京浩劫》因長久置身于那種暗無天日的殘暴和毫無人性的凌辱屠殺的歷史背景中無法置身事外,最終用手槍在車內自殺。所以真正置身于殘酷的真相寫作的作家是偉大的也是令人擔憂的。所以我在敬佩鄭小瓊的同時也感覺她值得我們擔憂,甚至希望她能寫一些輕松的題材。因為詩歌是人的內心最真實的反饋,是心靈的反照。鄭小瓊直面了時代的大苦難,也洞察著人性之微,我也相信鄭小瓊有著更堅毅的力量來承擔詩歌中的痛苦和現實中的苦難,她有超越常人的悲憫之心來洞悉世界的黑暗,因為她還有更為廣闊的詩歌之路,我們有足夠的理由對她充滿著期待和厚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