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讀完賈平凹篇幅不長的長篇小說新作 《極花》,又讀到方方的長篇新作 《軟埋》 (載 《人民文學》2016年第2期),篇幅同樣也不長,即便是首刊者聲明“略有刪節”,我想其篇幅應該也在20萬字以內,和 《極花》 一樣,都算是小長篇了。故而剛道完《極花》 的篇幅與容量接著這個話題再來說說 《軟埋》 的篇幅與形式自以為還有點小意思。
《軟埋》 的故事其實也不復雜。小說有兩個主要人物:丁子桃和她的兒子青林,并圍繞著他們設置了兩條敘述線索。一條敘述的視角來自青林:被人們從水中救出的丁子桃經青林之父吳醫生搶救,雖留下了生命卻失去了對此前的記憶,就連她的名字也是吳醫生為之起的。吳醫生去世后丁子桃便和兒子青林相依為命,在日常生活中她時而會無意識地流露出“突!钡闹谎云Z,讓兒子疑惑自己媽媽的過去似乎隱匿了一個巨大的秘密。而與此同時,青林從父親生前留下的日記本中知道了他在參加革命前竟是一個祖上在川東一帶的地主子弟,壓根兒就不姓吳,這就使他更加震驚。此后青林跟隨做建筑設計的老同學到川東考察,無意中發現一處神秘荒廢的莊園竟然就是自己母親在無意識中念到的“三知堂”。在和“三知堂”所在的陸曉村鄉親們交流后,青林斷定母親就是在這里這段時間全家自殺的陸氏家族的逃生者。作品另一個敘述的視角則從丁子桃出發:事業有成后的青林為了讓母親過上幸福的晚年,為其置辦了一套豪華的別墅住宅,但不曾想到的是母親在進入別墅后不久便陷入了癡呆,癡呆后的丁子桃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從十八層地獄開始逐層向生死界攀爬,一路回憶還原了全家自殺的全過程。除了母親,陸氏家族在被批斗前為了保存自己最后的尊嚴,連同仆人一起以“軟埋”的方式~~~沒有任何棺槨,直接入土埋葬~~~結束了 自己的生命。全家死后,由母親將他們埋葬在莊園花園里,然后只身逃走,結果落水失憶。作品的結束是兩條敘述線索的并軌,回到母親身邊青林想把她從癡呆狀態喚醒,而母親則依然在癡呆中對著自己幻境里的天雷憤怒地大喊“我不要軟埋”,丁子桃的秘密隨著她最后一聲嘆息永遠地塵封了。
經過這樣一番梳理就不難發現:《軟埋》 的故事的確說不上復雜,無非是在講述一段“土改”擴大化的歷史,且指向在這個過程中開明地主捍衛自己生命尊嚴這兩個點,而相應所表現出來的主題大約也就是反思那樣一段歷史以及生命的尊嚴,當然也還可由此作進一步延伸,諸如對歷史的態度是選擇性遺忘而屏蔽還是不為尊者賢者之諱而秉筆直書? 這樣一個并不復雜的故事和相對單純的主題用一個中篇的篇幅似乎也足以承載,但方方卻偏偏選擇了長篇小說這種文體,相信讀者在閱讀完 《軟埋》 后也并不覺得作品“水”,反倒會有一種精巧別致的感覺,這就不能不說到長篇小說之所以成為長篇小說的另一重要問題了。
在拙專欄前一則“看 《極花》”中,我曾說過構成長篇小說的一個重要元素在于其“容量的大小與含量的輕重”,方方的這部 《軟埋》 容量雖不算大但含量則絕對不輕,而與此同時,作者精心設置的雙線并行逆時敘述結構也使得這部長篇更“像”長篇。不妨設想一下,《軟埋》 的故事如果用丁子桃或她兒子吳青林的單一視角順時態展開敘述完全也可以還原那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并且也不乏驚心動魄的可能,但可以想象的是作品的味道肯定不及現在這樣。這大約就是克萊夫·貝爾所言的“有意味的形式”之魅力吧。
形式,是現在許多作家寫作時格外重視的一個問題,這當然不是壞事,講究形式總比無視形式要好,問題就在于這形式的使用能否與內容渾為一體并為其增加厚度、是否為內容增加“意味”,而“無意味”的形式不僅不能給作品增光添彩,反倒可能成為作品的累贅。還是回到 《軟埋》,現在作品的結構多少有些“迷宮”的味道,但卒讀全篇,讀者不僅沒有為方方設計的這座“迷宮”所累之感,反倒由此似乎悟到了點啥? 即便曾經的“失憶”本已逐一恢復,丁子桃所堅持的也不過只是堅決拒絕肉體的“軟埋”,而那段本該還原與反思的過去卻隨著丁子桃的離去以及吳青林的自覺“選擇”而永久地“軟埋”起來。為何? 為何? 不能說、說不清、還是壓根就不想說? 天曉得,天知道? 奈何! 奈何!
原著選讀
人們把她從湍急的河流里撈出時,她一絲不掛。從頭到腳,渾身是傷。那是石頭和激流相撞的結果。救她的人說,水把她泡得渾身發白,只剩頭發是黑的,一下子都看不到傷在哪里。得幸有幾個軍醫正在附近村莊出診,他們直接把她送到了那里。急救之后,那幾個醫生迅速地把她帶回了醫院。
她在醫院里住了半個多月才蘇醒。當她清醒過來,試圖回答人們的詢問時,突然傻了眼。
你是哪里人? 住在哪個村? 你多大年齡? 你家里還有什么人? 你怎么掉進了河里? 是翻船了,還是壞人把你扔下去的? 就你一個落水的嗎……人們交替著詢問,即令聲音溫和,也如利刺相扎,她的心瞬間劇疼無比。她在床上蜷縮成一團。她想,是呀,我是哪里人呢? 我住哪里呢? 我叫什么呢? 我怎么會掉進河里了? 她完全沒有了印象。我怎么會記不得呢? 我怎么連自己都記不得了呢? 于是她哭了起來。她說,我不記得。
她是真的不記得了。
于是人們說,你想想,仔細地想想。你是被人從河里撈出來的。你從河水開始想,也許能想起來。
她依著人們的要求,果然認真去回想。但她的思路一到河邊,嘩嘩的水聲便像炸雷一樣轟響。莫名的恐懼隨著水聲洶涌而來。波濤中如同藏有魔鬼,雖然看不見摸不著,卻狠狠地襲擊她的身心。她頓時失控,放聲地痛哭以及尖叫,聲音歇斯底里。
一位吳姓醫生嚴厲制止了那些好奇的人。他說,她可能受了刺激。不要讓她再想了,讓她養病吧。
于是,人們不再追問,只是明里暗里都用憐惜的口吻談著她。
那是一個很美麗的春天。
窗外的桃樹滿頭綴著粉色花朵。院墻邊的杏花也泛白成了一行,與白色的墻壁襯在一起,遠了竟看不出花色。更遠處,幾株老銀杏搖著碧綠的葉子,粗壯的樹干已經猜不出它栽植于何年。更遠更遠,山的影子柔軟地起伏著,輪廓像花瓣。院子角落的迎春花開得快要敗了,那明亮的黃花卻依然閃爍著明亮。五彩繽紛突然都進入她的眼里;卮褐械镍B兒此刻似乎抖擻出精神,盡管風還有寒意,它們卻在這輕微的寒意里兀自地唱。在這樣的景致和這樣的聲音中,她慢慢地安靜下來。
她人生新的記憶起點,就是從這里開始。這是川東的一個小城。
后來,醫院護士七嘴八舌向她講述救治她的過程……
這經歷中,還有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吳醫生,她的救命恩人。這一趟生死,和這樣的一個人,都夠她慢慢品味。雖然是很短的過程,但其中酸甜苦辣似乎都有。她想,她的人生只需要拿這個當開頭就已足夠。
這樣子,她把自己失憶的東西,那些想起來就渾身有刺疼感的過去徹底放棄了。于是,她活到現在。
忘記不見得都是背叛,忘記經常是為了活著。這是吳醫生跟她說過的話。
———摘自方方 《軟埋》 (載于《人民文學》2016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