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娟戲稱和我是“同號人”,蓋由于我們同在北京朝內大街166號,即人民文學出版社做編輯,在這棟雖被稱為首善之區的“文化地標”,卻愈來愈顯得衰憊破舊的老樓里,一起“混”了幾十年光景。
有時想想,馮雪峰、聶紺弩、牛漢、韋君宜……曾在166號作過編輯的前賢先輩,哪一位沒有足可傳諸后世的著作?誰說“為他人作嫁衣裳”,鐵定了就是編輯這一默默無聞的行當值得炫耀的“光榮徽章”和不可擺脫的 “職業宿命”呢?鑒于此,每每同事有作品出版,作為“同號人”,都會懷著由衷的欣悅之情。近日,讀到郭娟的新作《紙上民國》,更有一種特別的興趣和親切感。
郭娟現任《新文學史料》主編,出書于她并非頭一遭,但此著似乎更引人注目。輯入其中的文章,大抵談書、評文、寫人、憶事、論史,輕盈跳蕩的文思,微妙細膩的感受,清新別異的文句,有如閃閃的珠子散落在字里行間,讓人讀來饒有興致。
“如果沒有魯迅,我們民族的精神高度會低矮一大截!痹跁锼@樣寫道。她把魯迅視為“圣斗士”,私下里和我曾說過:魯迅是定盤的星,是度量衡,咱們都受惠于魯迅。這書專門寫魯迅的文章就有三四篇。而她的文學史坐標是群星璀璨的,除了魯迅,還有諸多各種政治文化取向、各種精神藝術風貌的民國文人:“才子革命家”瞿秋白;風度翩翩的“胡博士”胡適之;搞政治做學問當爹賺錢樣樣干得風生水起的“超人”梁啟超;由叛逆、自由到榮耀、隱忍的郭沫若;魅力在于其“人生的豐厚”的丁玲;滿腹錦繡文章,課堂上卻毫無風采的沈從文;極欲回到寫作巔峰狀態而不得的極度痛苦的曹禺;文人中的闊人、“現代賈寶玉”徐志摩;濃發像奔馳的駿馬般一甩一甩的路翎……每個人物她都找到一個自己最善于切入的角度,刻繪出他們的才調豐神。
或許此著最出彩的地方,還是那些對常人忽略不見處進行描述和評說的文字。郭娟擅長捕捉歷史細節,不避零碎支離,就像她在166號的后樓上班,常!捌骋姟鼻皹堑耐码y得見到的“后樓風景”一樣。
魯迅是偉大的,魯迅研究大都指向其偉大,但郭娟卻常常懷想魯迅的“小”。她之所謂“小”,是指許廣平回憶中屬于“酷”那一類的魯迅的“老師范兒”;是指丁玲追懷“左聯”開會時,魯迅安靜地坐在那兒,極有耐心和涵養地聽著青年作家發言;是指蕭紅憶念初次拜見魯迅,傾談后的深夜,空中飄灑著雨絲,病弱的先生執意送他們到大門外,還指著一個“茶”字幌,叮囑說記住這個就找到我家了;是指戀愛中的魯迅,《兩地書》原信里那個平凡而睿智、幽默而深情的魯迅……這些“小”的地方,尤使人感到魯迅的可親、可愛。
正由于獨特的眼光和情懷,郭娟才會著意記下如下小事:“文革”中農場工人老雷頭和“監視對象”丁玲的日常交往;郭沫若于十年浩劫在一本英美抒情詩集中隨手記下了自己的譯詩;老舍與趙清閣“燃燒起埋葬了許久的熱情”的“至尊的愛”……這些事似小實大,可以由此觀察、了解作家復雜而又隱秘不彰的內心世界。
美食家汪曾祺在她筆下,是一位“生活家”——那種我們偶或得遇的熱愛生活、多才多藝、興趣盎然的人物!吧罴摇迸c“圣斗士”一樣,大概均系她的“發明”,慧眼發現且又大膽“命名”。像這類文字,皆可見出她獨到的體察和思考,她的錦心繡口,她的文字趣味。
跳蕩不羈的文思,閃轉騰挪的筆墨,在《艾瑪去逛世博會》一文中有最出色的呈現,開篇先述福樓拜的小說人物包法利夫人跟著情人去逛1855年巴黎世博會,然后由此虛構世界一下子拉回到現實社會中,寫徐悲鴻、蔣碧薇、張道藩、常玉、邵洵美等中國留學生參觀1925年巴黎世博會,寫他們各自的興趣及日后的人生;又跳到擔負中國館總設計使命的張仃,為1956年巴黎世博會的中國館設計了如同瀑布一般流瀉的絲綢展覽,轟動巴黎;再談人到哪兒“摩登就到哪兒”的張仃,如何“包裝新中國”,如何“包裝”當年的延安作家俱樂部;文末又兀然聯想起名媛“痞女”洪晃的一句話:“這時代每個中國男人身邊都有一個包法利夫人!”如此行文,著實出人意料,又實在頗有意趣。
記得上世紀九十年代,曾和郭娟以及另一位老編輯,一起跟隨牛漢先生,先后到和平門紅頂子樓、皂君廟社科院宿舍拜訪端木蕻良先生和舒蕪先生。對彼時在端木家的情形,郭娟憶敘道:“端木老態龍鐘地坐在輪椅里,正拼著老命寫小說《曹雪芹》。鐘耀群夫人去別的房間的時候,牛漢彎下高大的身軀,附在他耳邊大聲說:寫寫回憶錄吧,寫寫蕭紅吧!端木只是嘻嘻地笑著,并不作答!薄@個細節,幸虧她真真切切地寫出來,而粗心如我者,早就忘得一干二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