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86年到2004年,張燁已出版了五部詩集和一部散文集。其中詩集《鬼男》還是在愛爾蘭腳印出版社出版的,作者曾應邀專程赴都柏林在圣三一學院圖書館參加了首發式。整整十一年過去了,她終于出版了第六部詩集《隔著時空凝望》,這部詩集的寫作時間竟橫跨半個世紀。其中第三輯“錦年集”收的一百五十多首,絕大多數寫于十年“文革”,占詩集的一半篇幅。第一輯“秋履集”則寫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和新世紀,這部分詩歌有個別作品在以前的詩集中出現過之外,全是首次進入她的詩選,是基本上可以與“錦年集”相銜接的。第二輯“域外集”中的詩,則寫于國外或是回國后動筆的。半個世紀的時間跨度,海內外的空間騰挪,竟都包括在這部新的詩集中,幾乎涵蓋了詩人過半的人生經驗和閱歷,涉及她各個時期的詩歌創作。她用“隔著時空凝望”來命名這部很特別的詩集,真是再也恰當不過了。
在她早期詩作中,有一部分與抒寫青春和愛情有關,但更令人動容的是有關“文革”的內容。1966年“喧囂的夏季像發動戰爭/人群兵蟻般蜂涌騷動”!拔夷鼐砣耄婀肿约壕箷羞@種快感”。這種“快感”首先產生在這個年齡段的不諳世事的青年人身上,因為他們對新鮮的事情充滿好奇,也因為正好處在青春騷動期。正如她在《迷惘之日》中寫的:“十八歲是狂飆/十八歲是烈火”,但幸好“我被風暴甩了出來”,“因拒絕卷入惡行”而成了冷眼旁觀的“逍遙派”。她不僅孤獨、無助,而且“莫名的恐懼,憂患像黑云涌進/我心中的天空”。她知道她寫關于“文革”的詩“勢必觸痛這個世界的心臟”,她怕自己的秘密被查獲,株連父母家人,從此“再不能用劍一般銳利的筆尖/將罪惡的年代刺出血來!”幸好這些詩歌沒有被發現,否則世上就多了一個烈士,少了一個詩人。這些詩在今天終于得以重見天日、公之于眾,讓我們見證了一個時代,也見證了一個具有時代良知的詩人和先覺者。奧地利詩人里爾克在《嚴重時刻》 里寫到了人生的宿命和人與人、人與自我的關聯。其中最后一句是:“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死/無緣無故在世上死/望著我”。張燁在有關“文革”這一“嚴重時刻”的詩中,她始終被“望著”和回“望著”。正是這一點,深深地撼動著我們。
詩歌抒情言志,既折射了一個時代,也展示了詩人的內心世界,后者要顯豁于小說作者,因為小說往往傾向于隱匿其作者。跟隨張燁隔著時空的凝望,我們知道這位在“文革”中備受歧視的因病“待業青年”,終于拿到了高校的錄取通知書,并且畢業后在大學任教。雖然有了繁忙的教職,她寫詩的愛好、志向可謂至死靡它,而且標的很高!拔覐淖右箒恚沂窃鯓右坏啦豢神Z服的陽光/邪惡想把我淹沒在黑暗之中/而一切變得光明/我注定是陽光詩人/我創造詩篇將真善美投射”(《子夜》1996),此時她已經是出版了三部詩集的成熟的詩人了。不僅詩藝日進,而且志向也更加高遠。最值得指出的是,她是一個有大胸襟、大情懷的詩人!皪{谷后退/我靈魂的駿馬躍過它的高度/理想依舊/沒有像閃電那樣燒完/與世無爭,是因為/曾經滄海之后的淡然”(《憧憬》)。早在上世紀70年代,她就寫過紀念唐山大地震死難者的詩,在90年代,又寫了海灣戰爭的組詩、關于臺灣大地震的組詩(《美麗大地》)、反思甲午戰爭的長詩(《劉公島》)。在這些矚目大災難和大事件的詩篇里,詩人思接百載,視通萬里,目光如炬,具有一種歷史感或家國情懷。
在第二輯“域外集”中,收了《挪威之旅》《愛爾蘭詩葉》《如夢似幻土耳其》三首組詩,它們顯然不同于一般的紀游詩,而是表現出一種世界眼光和對所在國人文歷史的了解,尤其是文學。在愛爾蘭她登上“喬伊斯塔樓”,“陽光從窗口抖落/攪動一室舊夢”。想象當年喬伊斯從高高的堞口用悲天憫人的目光俯瞰蒼茫,仿佛見到“人類的內心生活/卑瑣、混亂、幻滅、暈!,于是他刮起了“強勁的尤利西斯風暴”。她走進愛爾蘭作家博物館,看到葉芝“筆端轟響愛爾蘭民族的火焰/身影卻像一首愁瘦了的中國宋詞/披一身落葉”。當她找到中西曾經相通的詩脈后,轉而批判“當代人沉溺于肉感的事物”,“一個不再需要詩的時代/拒絕高雅”。她崇拜“愛爾蘭的太陽”,“緊挨著合影,彼此氣息相融/像一對熱戀中的情人”。一種貌似粉絲的親昵,卻表達了她對高雅和偉大的親近。
幾千年來優秀文化的創造者總是在抵御和抗擊中戰勝惡俗的潮流,把趣味引向審美和高雅。從張燁的詩中我們就可以看到她對這種惡俗潮流的抵抗和反擊。在《雨中塔爾寺》中,她從朝圣者的禮佛引向自身:“混亂和欲望在世上蔓延/放縱嘲笑節制/污濁驅趕純潔/這個世界倘若沒有了敬畏與信仰/會是怎樣?”塔爾寺提供的是一種宗教信仰,詩歌也提供信仰,那就是真善美的信仰。在《靈魂殺手》(1993)這首更具悖論的組詩里,詩人坦陳了一種生存困境,這不只是個人的,也是大眾的:“街景一天天陌生起來,昂貴起來”,“我是囊中羞澀的陌生人,大千世界/一個漂亮的詩的符號”!鹅`魂殺手》用類似靡菲斯特與浮士德對話的橋段展示了在價值觀畸變的時代,誰都可能出現的內心掙扎,但詩人并未因此動搖。
在物質主義盛行和娛樂至上的今天,詩人何為?張燁以她半個世紀的詩作和繼續不斷的寫作,踐行了純真和美好的理想,給出了激情滿懷詩意盎然的答案。
(《隔著時空凝望》 張燁/著,上海文化出版社2015年8月版)








